数日前，常县，林信村。
林信村坐落在常县约莫七八里外的山脚下，四周群山环绕，村子里约莫百户人家，在方圆十里内可说是个大村子。
因着地理位置奇佳，林信村的村民几乎户户都有良田，又加之是太平年，年节又好，地里收成颇丰，即便交完赋税也几乎人人能吃上个饱饭。
但林婉儿除外。
“婶子早。”林婉儿双手紧紧提着木桶往家中走去，步履蹒跚，轻声朝遇到的同村人打着招呼。
“哟，这是新衣服吧，还是你娘好啊这不年不节的竟还给你穿上新衣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孝敬她才行。”一婶子上下打量了她着道。
林婉儿只微微笑了笑，脚步不停的提着水桶往家中走去。
“这婉丫头也是命好，都说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我看这谢美凤倒是挺好，至少这晓丫头有的，婉丫头也都有。”
“就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婉丫头这身子骨太差，瘦的跟个柴火似的，也不知好不好生养。”
“不好生养又怎么样，要不说她命好，亲娘在时就给她定了门亲事，这志哥儿可是这周围有名的学子，这婉丫头福气怕是在后头。要是...”
旁一夫人插嘴道：“我看不一定，前儿才听志哥儿他娘在念叨呢，说婉丫头这屁股太小了，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二两肉，要真娶回去不会生那可就是个麻烦。”
“也是，这要是换谁家估计都得愁....”
林婉儿轻叹了口气，加快了回去的步伐，等她回到家中时，林晓晓才刚睡醒出来，斜睨了眼林婉儿便又回到房中。
这时林平迷迷糊糊的走了出来，嘴里嘟囔着饿。林婉儿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桶，将一早准备好的早膳端上桌。舀了一碗白粥递到林平面前，随即又来到水桶边将方才打回来的水倒进缸中。
林大壮与谢美凤说说笑笑的来到餐桌边，随手拿过一个包子放到林平碗中，宠溺的摸了摸他的头。
谢美凤朝房间喊道：“晓丫头快出来吃早饭了....”一连催了几声，林晓晓才从房间中走出来到餐桌边。
林婉儿小心翼翼的来到桌边坐下，刚拿起一个包子咬了口，林平就朝她一脚踹了去，伸手指着她骂道：“走开你个排骨精。”
林婉儿一个不慎被他踹倒在地，踉跄的想要爬起身。林大壮头也不抬道：“林平不准欺负你长姐。”
林平立刻尖声反驳道：“她不是我姐，她是排骨精，她不是我姐，她是排骨精....”声音尖锐刺耳，边说着边跳下桌边来到林婉儿身边，举起双手不断捶打着她。
林婉儿躲闪不及，硬生生的挨了好几下，谢美凤见林大壮似有愠色，忙起身拉过林平连连哄着。林大壮怒喝了声，林平顿时放声大哭了起来，背靠着谢美风双手朝林大壮伸去，嘴里哇哇哭个不停，但眸中却不见半分泪水。
谢美凤低声哄着将人抱到林大壮怀中，林平一到林大壮怀中立时不哭了，伸手揽着林大壮双肩，小声讨好道：“要阿爹抱。”
林大壮宠溺一笑，连连道：“好好...乖儿子阿爹抱...”
林晓晓侧头看向依旧坐在地上的林婉儿，神色不善。不等她开口谢美凤就朝着林婉儿道：“婉丫头你应该饱了吧，饱了就去把水缸打满，趁现在日头还没上来，快去吧。”
林婉儿小声开口道：“阿娘，我肚子饿。”从昨日中午开始她就没吃过东西，往常吃不饱她还可以到林子里去找点野菜什么的填填肚子，但昨日一整日她都被谢美风安排去做活，抽不出半点空来。
林晓晓嗤了声，道：“阿姐我刚看你在厨房里就吃了两个包子，一碗白粥，都吃那么多了还不饱啊，你肚子是个无底洞吗？”
不等林婉儿开口否认，林大壮大声道：“行了，快去，你看看谁家能像你一样那么能吃，两个包子加一碗粥还不饱。”
林婉儿低垂着头转身离开，努力让自己忽视掉身后的欢声笑语。记不清是多少次了，自从阿娘离开，谢美凤进门自己的日子就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刚开始时还好，谢美凤还不至于不让自己吃饭，只常在阿爹不在的时候对她冷言冷语，或是将家中活计丢给她。
直到后来她生下林晓晓与林平，尤其是生了林平之后阿爹似乎就更喜欢她了，对自己也更不待见了。时常不是打就是骂，近年来更是连饭都吃不饱，时不时的一两天吃不上饭早已成了常事。
可村里人却人人道她好，就因着自己身上这不能吃的衣裳，可这做衣裳也是阿爹做主给她的，又关谢美凤什么事。
林婉儿无力的闭上双眼，忍吧，下个月就好了，只要自己嫁给了志哥儿就好了，就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了。阿娘虽走的早，但幸好与林志家早有婚约在前。
她家早年与林坚阿叔家交好，灾年时阿娘更是帮过林坚叔一家，若是不然怕是他们一家子都走不出灾年。
林志哥比她大两岁，她方出生两家就迫不及待的定下了亲，前不久已找了媒人看了日子，说是下月初日子好，宜娶亲。想到这里苍白的小脸微微泛红，紧抿着的唇也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七月末的天，就像是个大火炉一般，尽管尚早，但也依旧热的人受不了，林婉儿抬头看了看天，在连运了两趟水后，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她轻摇了摇头抓紧手中的水桶，只觉得大地似乎在转动着一般，随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
紧提着的水桶也跟着洒了出去，林婉儿双眼紧闭，只觉得像要死去一般，本就没有血色的小脸变得更加的苍白，早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瘦弱的脸上或是脖颈间，毫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四肢无力的倒了下去。
耳边朦胧传来同村人惊呼声，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四周一片漆黑，不一会又在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传来数道人声，她费力的睁开双眸，侧头朝外看去，只见天光大亮，顿时一惊，忙从床上爬了起身。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这婚事你们是退也要退，不退也要退。现在村里还有哪家不知道你们家婉丫头是个生不出的，我们家就志哥儿这么一个男娃娃，谢美凤你是想要我们家绝种吗？”
林婉儿身体僵立在原地,不明白顾婶子在说什么，忽的回想起自己晕倒一事，她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自己腹部，不敢置信般的瞪大了双眸。
谢美凤讨好道：“你这说的哪里话，只是这婉丫头自幼就与你们家有婚约，还是婉丫头阿娘早年间与你们家一起定下的，现在婉丫头的娘走了，你又把这婚给退了，这以后我还怎么在村里走动，这十里八村的以后又怎么看我谢美凤。”
顾氏呸了一声，怒道：“当初订亲的时候，谁知道是这么个不会生的货色。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们这门亲事我们家高攀不起，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们家是不会要的，赶紧把钱给我退了。”
说到钱，一直闷不做声的林大壮立刻接口道：“退钱？没有，要你就把人拉走能卖几个钱就是几个钱，我们家丫头从小许配给你们家，那就是你们家的人。
我还没找你要这么多年的米饭钱，你倒还敢来找我要钱。”
林大壮约莫七尺，长得又壮实，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坐，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哭诉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造了什么孽啊....遇到这么一家不讲理的强盗，自己女儿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竟还想着赖上我们家，老天啊.....”
大门外早已围满了村里人，众人闻言纷纷指责着林大壮。
村里一婶子道：“大壮家的，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那要是换你家林平娶个不下蛋的母鸡你愿意不愿意。”
众人纷纷应和道：“对啊对啊...”
谢美凤闻言，瞪大了一双眼睛，朝着说话的妇人呸了一声，怒骂道：“好你个黑心烂肺的，枉我家小宝平日见了你还婶子长婶子短的叫着，你就是这么当人家婶子的吗？我家小宝贝又没跟谁家从小定亲，又怎么可能会去娶到一个生不出的。”
顾氏站了起身，对付谢氏她可不怕，“你家林平是没跟谁家定亲，但是谁家有像你们这般养闺女的，好好一个女儿家家的愣是给你养成了不下蛋的母鸡，都说这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看就说的没错，要不然为什么不是你们家晓丫头出事，偏偏就是着婉丫头出事了，好端端让人顶着个大太阳出去打水，要不是这样她能累坏了身子导致生不出吗？”
众人一听觉得似有道理，看向谢美凤的眼神越发不善。
谢美凤眸中闪过一丝慌张，侧头快速看了眼林大壮，这时林晓晓走了出来，眼眶微红看向顾氏低声道：“顾婶婶，你怎能这么说我娘，从小到大我娘对我与阿姐就是一个态度，只要是我有的阿姐必然也有一份，就比如说着新衣，哪次不是阿姐穿上了我才穿上的。阿姐如今落下这个病也不是我们想的，你怎么能就此怨恨上我们一家呢。”
众人闻言又觉得颇有道理。
林婉儿很想冲出去告诉大家，林晓晓是个骗子，新衣服是阿爹说做给她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晓晓每次都等她穿了之后在穿出门，但事情绝对不像林晓晓所说那般，谢美凤根本就没拿她当女儿对待。
自己除了有着一身体面的新衣外，就再无其他，就连睡的也是原来用来放柴火四下漏风的小房间。可不管她在脑海中怎么喊怎么叫，身子就像灌了铅一般，半分都动不了。只能干瞪着眼睛听着门外的林晓晓在那胡说八道。
......众人一直争吵个没完，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她就听到林志的声音，脚下微动，过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悄悄躲在一旁。
林志是村里出了名的才子，十岁时就考中童生，从那时起县里每月月初便会派人来送米，一月六斗，据说一个县里也就十来人左右有这个待遇。林志一身书生打扮，负手而立站在顾氏身旁。
唇红齿白的读书郎往那里一站，与周围庄稼汉子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又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顾氏一看儿子来了，顿时嚎啕哭了起来，指着谢氏道：“这个贱人执意要让你娶那死丫头，说什么都不肯退亲，你跟县老爷的儿子不是什么知交么，快让人来把这黑心肝遭天谴的抓进大牢里去。”
林志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轻声道：“娘快别闹了，跟孩儿回去吧。”
“回去什么回去，这林家今日要是不把彩礼钱给退了，我是死也不会从这扇门出去的。”
“我与林婉儿自幼便有婚约，如今怎能无故与她退婚，这于理不合。您还是先跟我回去吧。”林志耐心劝解道。
林婉儿心下一喜，麻木无神的双眸中微微泛出了一点点光，直勾勾的看向林志，林志似有所感侧头看向了躲在阴影处的林婉儿。
当接触到林志的眼神时，林婉儿下意识的避开视线，双手用力的紧揪着下摆，突然不敢看向对方。
看着林婉儿衣衫不整的站在阴影中，林志眸中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消失不见移开了视线。
顾氏不管不顾的大声吼叫道：“我管你合不合，我只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把那不下蛋的母鸡娶回来，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又怎么跟你爹交代，怎么跟林家祖宗交代。”
围观的村民再次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这婉丫头生不出，不是还有这晓丫头吗。”
众人一听觉得似乎挺有道理，一时之间全都朝林晓晓看去。林晓晓似羞窘得低下头。
林婉儿瞪大了双眸看向众人，又看了眼林晓晓，心里顿时一凉，慌忙又转头看向林志。
此时林志也同其他村民一般，将视线若有似无的投向林晓晓处，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林晓晓的侧颜，脸颊丰满，红润秀丽，一双睫毛长长的黑珍珠妩媚动人，他又迅速的侧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林婉儿，只觉得一个貌似天仙一个仿若枯枝败叶。
顾氏早已经被气糊涂了，听到乡里这么一说，立即接嘴道：“对，今儿这亲事你们要不退，那就把晓丫头嫁过来，至于那不下蛋的母鸡谁要谁娶走，我们家是肯定不会要的。”
谢美凤再次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林大壮，见对方似有话要说的样子，果然林大壮拧着眉开口道：“也行，反正都是我家丫头谁嫁过去都一样。”
顾氏满意一笑，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反转，红着眼眶道：“这也不是我不想要婉丫头，要怪只能是怪她自己福薄，都说这娶妻生子，娶妻生子，可是她现在不会生那还怪的了谁，
也怨我不中用，就生了志哥儿这么一个，要不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林志轻声安慰着顾氏，顾氏抓紧他的手道：“你可别怨娘，娘也知道你们读书人重什么名节，娘不懂那些，娘只知道我不能让你无儿送终，更不能让我们老林家毁在你手上，志哥儿你能明白吗？”
林志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孩儿明白，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只是不想让孩儿成为不孝之人，我又岂会不知。”
众人纷纷感叹道林志孝顺，林晓晓福气好，二人又是多么多么的般配。至于站在一旁的林婉儿仿若无人注意到一般，皆略过不提。
直到两家欢欢喜喜的重新定下日期，林婉儿都不敢相信自幼与定下婚约的林志，与自己再无瓜葛。心灰意冷的走出了家门，等到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