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啼婴提出离开一念山的时候，屠廿许久没有应声，好像正面对一个早已料到却不愿承认的现实。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手放在腿上捏紧，语气尽量平常:“你，一定要走吗？我不是要拦你，就是……要不要再留几天？等——等我，死了。”最后两个字说得太小声，以至于啼婴根本没听见，但她还是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一时无语。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离开一下，”她钻进屠廿怀里，揉他的脸，弄得他脸上的魔纹都变形了，“我现在修炼快到九尾了，只有回到九尾狐一脉的故乡涂山才能真正长出第九条尾巴。所以我只是去出个差，很快回来了。”
屠廿又愣神了很久，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不行，那里其他人根本进不去，再加上狐妖必须对那个地方保密，万万不能有他人跟随，”啼婴表现得义正言辞，“只能我自己去。”
屠廿不得已也只好答应，啼婴说完就走了，除了随身的霜吟没带任何东西。而且一出门就没影儿了，屠廿想送她都没来得及。
于是这些天屠廿从一大早就忙来忙去，去修炼场巡视的频率是寻常的好几倍，连厨房、仓库、后山都绕上好几圈，大仇跟在一边可是遭了罪。趁着他去查历年的账本，大仇跟水蛇吐槽:“小祖宗一走，大人跟丢了魂一样，这一天天陀螺都没他能转。”
水蛇远远看着聚精会神检查账本的屠廿，偷笑:“不然呢？总不能让大人跟个望妻石一样，天天眼巴巴守在山口吧？最是相思愁难解，就让大人忙着吧。”
原本以为熬过这一段会有所好转，结果大仇发现大人变本加厉了。他进入大人书房汇报公事时，看见大人在抄书……
就是那种能干的事干完了，所以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的那种既视感。
他凑近一看，好嘛，一笔一划都抄的跟原版分毫不差，但凡有一点不满意，整张撕掉重新写。他好像还乐此不疲，拿着手抄的书稿，摊开在大仇眼前:“怎么样，还不错吧？这些插画我都一比一复制了。”
大仇:“……”坏了，大人可能要疯。
“那个，弟子们之间出了点事，原本不应该是您管的，但是——”
“无妨快说，”屠廿眼睛倏地一亮，“发生什么事了？”
“就——打了。”
“打架还不算大事？”屠廿面色凝重下来，“这不是犯了戒规吗？人呢？我去审。”
大仇支支吾吾:“情况稍微有那么点不一样，是打了，但不算是斗殴，应该算单方面的——攻击。”
“这不是更恶劣吗？”
“他这，唉，我就直说了吧，云洛把风祁打了。”
屠廿刚想站起来的动作停住了，慢慢往后靠，片刻后不由自主笑出声:“为什么打了？”
“问他俩谁都不说，风祁都鼻青脸肿的了，还说是他的错，一不留神惹了云洛不高兴。云洛全程低头一声不吭，瞅着倒确实像在生闷气。”
屠廿轻笑，能下狠手的定然不是一般的生气啊。他一脸玩味:“带我去看看。”
云洛和风祁站在颂学堂门口，两人离着八丈远，风祁倒是想凑过去，云洛压根连个眼神都不给。
“这倒是新鲜，你们两个也能打上。”屠廿一见这场景就忍不住调笑。风祁正欲说话，云洛抢先:“魔君大人!是我没忍住动手，他全程被我揍的，您就当他是受害者算了。”
“我不是!”风祁捂着微肿的脸，“我明明——”
云洛一眼扫过去，风祁忽然一激灵，只好闭嘴。
屠廿看在眼里却没点破:“云洛，你过来。”
风祁抬眼，看着云洛乖乖跟在魔君大人身后，心里直着急。
“说吧，怎么回事？”屠廿在一间空书堂里坐下，挑眉示意她解释。
云洛有些扭捏，半天说了一句:“突然心情不太好，就……”
“他说了什么让你心情不好吧。”屠廿拄着手漫不经心地开口。
“确实说了一些……”
“跟你表白了？”
云洛一噎，之后忿忿地说:“他要是表白就好了，一上来就说‘要不咱俩也双修吧？’，这不是耍流氓吗？!!”
屠廿:“……”忽然感觉有点熟悉。
“咳，这话你也跟他说了？”
云洛低头小声嘟囔:“谁愿意理他……”
“他喜欢你，你应该能看出来吧？”
“看出来有什么用，那个傻子又不挑明!”云洛噘嘴。
“但你不是也喜欢他么。”这句屠廿用的肯定的语气，云洛面上微微带点羞涩，随即又理直气壮:“那啼婴姐还喜欢您呢，您难道没有表白，一开始就跟她说双修吗？”
……我还真是这样。屠廿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尖，这事好像已经被吐槽过无数回了。
“那个，”他强行转移话题，“谁说啼婴喜欢我的？”
云洛一脸莫名:“这不是有眼睛的就能看出来吗？”
屠廿苦笑:“是吗？或许她只是表面上这样。云洛，你和风祁的关系要比我和她好得多。”
云洛猛摇头:“我可以肯定啼婴姐喜欢您，魔君大人，相信我，女孩子之间的直觉是不会错的。您觉得她不喜欢应该是所谓‘当局者迷’。我看风祁那个白痴也是，一个劲往前莽，却丝毫看不出人家心里想的……”
“这样？”屠廿微微侧身，“那让他自己说说好了。”
随即他一个甩手，学堂的门猛地打开，风祁靠在门板上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栽到了里面。
“疼疼疼——呃，这么，这么巧啊，魔君大人，云、云洛。”他几乎不敢看云洛，站起身眼神就往旁边瞟。
屠廿伸了个懒腰:“听见了？”
“什么？”他装傻，“我刚刚就是路过。”
“是吗，正好，我刚刚要云洛去帮阮十三带林子舒他们两兄弟，你也去看看吧。”他故意说着，留神了一下风祁险些绷不住的脸色，浅笑出门。
“你们——真说了？”风祁的话像是从牙根里挤出来，云洛刻意仰着头:“说了，不行吗？”
“可是你们明明——魔君大人说……”他一张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云洛也绷不住了，噗嗤笑出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笨蛋，走啦。”
“真去啊？”风祁愣神。
“那我自己去？”云洛抱胸，独自转身走了，风祁连忙跟上:“那不行不行，那俩崽子心眼多着呢，你再吃亏怎么办？”
两人慢吞吞并肩走着，风祁一点点凑近:“洛洛，我其实也看出来了，所以才直接……就是我也喜欢呃啊！”风祁肚子被捅了一胳膊肘，一下直不起腰。云洛掩嘴偷笑:“行了走吧，笨风祁。”
(二)
啼婴以狐狸形态缩在草丛里已经五天了。
她骗了屠廿，其实没有什么狐妖的故乡，她出来是为了历天劫的。
狐妖只有熬过天劫才可真正变成九尾，她记忆里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雷击之痛了，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还好她不是人。
她尝试伸了伸腿，背部的伤口被牵扯着还有些刺痛。
唉，想早点回去找阿廿，又怕他看到伤口。
她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啼婴。”朦胧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睁眼时，周围似是一片虚无，唯有眼前的她。
“白绥。”啼婴笑笑，全无惊讶之意
白绥回笑:“你知道我会来吗？”
“狐妖的直觉吧，何况咱们还是同一个魂魄的转世。”
“你好像很迷信狐妖的本能。”白绥歪头。
“迷信？”啼婴不解，“这不是每个狐妖都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吗？”
“你不愿相信你和阿廿的感情，却坚信狐妖那套‘一旦被背叛就无法爱上别人’的说辞。”
啼婴无法反驳。
“我从记事起这个观念就根深蒂固了。”
白绥嫣然一笑:“那你别忘了，我和源道那会儿，我脑子里还有人妖殊途这四个字呢。可是我什么时候管过这些旁的，不照样随心所欲，向我名字就是‘绥’字啊。”
绥是安宁的意思好吗……
啼婴忍不住骂自己:“你不就是因此吃亏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从没后悔，”白绥浑不在意地将白发甩到身后，“我只是看错了人，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而啼婴，你就是我付出生命后才重新获得的人生，难道还要被前世所禁锢，苦了自己和爱人吗？”
“……什么付出生命后获得的，你怎么说的好像我是你女儿一样。”
白绥撑着下巴:“诶呦，你要是这么想，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哦——”
啼婴一愣，没忍住笑骂:“我自己有时候是挺讨厌的……”
＊
屠廿听说小祖宗回来了，连忙扔下正在画正字的笔，噔噔噔跑向啼婴的房间。啼婴特意把九条尾巴露在外面，大仇和水蛇围在一旁笑眯眯看她显摆，水蛇还上去摸了好几把。
“手感都好了不少呢。”她娇笑，啼婴得意，尾巴摇啊摇。
屠廿扑过来抱住她，头埋在她颈间许久，才悠悠抬头，带点高兴又带点哀怨:“终于回来了？”
啼婴没回话，反而搂住他的脖子就吻了上去。屠廿一瞬惊住，大仇水蛇见状连忙跑路，房间里只留下两人的喘息声。
屠廿微喘着，低笑说:“想我了。”
“嗯，”啼婴明媚一笑，“阿廿，我爱你，是真的。”
屠廿定定看着她:“我也爱你。”
“……我是说真的哦!”
“我也是啊。”屠廿眉眼弯弯，啼婴总觉得自己被糊弄了……
她拉着屠廿往床上去，反而是屠廿拦住她:“婴儿，你先等下。”
“嗯？”啼婴有些意外。
“其实这些天我想通了，你不会真的爱上我反而更好，你已经是九尾狐了，寿命长达几千年，而我再怎么修炼最多几百年的寿命。我死了，你就是一个人了，”屠廿忧郁的眸光看向她，“不如少点牵挂，也少点负担……”
啼婴听罢，反骨突然就被激起来了。
去他喵的人妖殊途、狐妖本能，我前世说的对，绥就是随心所欲的绥!
她一把把他推到床上，身子压上去:“我去找你，阿廿。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去找你的转世!”
屠廿心尖狠狠一颤，他敛眉深吸一口气，有些疯狂地搂紧她，在她耳边带着哭腔说着:“好，你来找我，我等你，我等你……”
月升星沉，风起云落，生生世世，只愿一心同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