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七年。
师兄饮毒离世,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儿了。
我们离开西城后一路南下,找到个山坳里的小村子,在那安定了下来。
爹不再唱戏,他帮着娘操持家务,帮着我带大了圆圆。
我教村里的学生们读书习字赚取银两,俨然成了我少年时最不愿见到的教书先生。
半大的小不点们最喜欢暗地里叫我“公鸭先生”。
因为我的嗓子嘶哑得太难听了,说起书来像公鸭叫一样。
跛着的左腿在阴雨天时会隐隐作痛。
我们买了两亩田,种了麦子,成熟时田里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
土院里养了五六只鸡,它们每日会下三五个鸡蛋。
还养了一头老黄牛来犁田。
羊圈里的母羊上月刚生了小羊羔。
十七年前,我们刚趁着夜色离开西城,在逃难路上就听说了西城打仗了的消息。
二皇子,不,如今该叫陛下。
陛下不满日照国久留于西城的行径,明明说好了兵变事成后,得到公主和亲、互通贸易的报答就离开西城。
但日照国的人太贪心,他们久久不曾离去,陛下便下令攻打驱赶他们。
西城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曾经繁荣热闹的西城已成了牺牲品。
战事就发生在我们举家离开的第二天。
师兄再一次帮了我们解家。
一如他十八岁那年说的,他会为解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真的不曾食言。
圆圆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再有几年便可娶亲了。
他长得愈发玉树临风,他结合了清秋的五官相貌,越发是个风光霁意的少年郎。
我不断想着,快了,快了。
又过了三年,爹娘寿终正寝,在睡梦中离开人世,我将他们好生安葬在解家祖坟中。
圆圆今年也娶妻了,他定的是村长家的女儿,两人情投意合,他娶到了自己喜欢的人。
父母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我给儿子留下封信,便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村里。
我回到了西城。
这里依然十分萧瑟,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恢复那曾经繁荣富足的热闹景象。
我根据记忆找到了解家原先的旧宅。
幸好这处宅子没有被炸个粉碎,卫褚殷曾住的小院子也还算保留完好。
我挖开了柳树下埋的那个箱子,里面还是那一小坛子酒、十二个长命锁、八封书信、以及那一袋子枣核。
多了的是一截枯黄干瘪的竹棍。
我抱着这截竹棍哭得像个孩子。
卫褚殷十岁那年刚来我家,被一个小男孩羞辱后,他曾用这截竹棍打了那男孩一顿。
这截竹棍当时是被我折断丢到隐蔽处藏起来了的。
不知道师兄是何时偷偷找了出来,又小心翼翼珍藏了多久。
直到快死之前才拖着他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身体,悄悄放进这埋藏在树底下的箱子里。
卫褚殷啊卫褚殷,你的爱重如千钧。
我解呈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对得起你对我的这份情意。
我在柳树下佝偻着身子哭了许久,哭到肝肠寸断。
越是回想,就越发现师兄在我记忆里有多深。
我此生再无法忘却。
我静静地挖了个大坑,挖在曾经埋藏了师兄的旁边。
我抱着那个箱子,带着师兄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躺了进去。
撤掉挡住泥土的木板,泥土就齐刷刷地掉在我的身上。
我喝下师兄曾经喝的那种毒药,平静的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我试图将手往旁边挪得更近一些。
好像这样就能和师兄的手牵在一起。
窒息的感觉慢慢侵蚀我的鼻腔胸腔,毒发身亡的痛苦让我直想哭。
原来师兄喝下我喂的毒药时,是这么痛这么痛。
如今我感受到了师兄曾经历过的蚀骨疼痛。
这样,我是不是就会离你更近些?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我前半生的所有回忆。
这些回忆里都充斥着师兄的身影。
走马观花般游历完我的所有记忆,有好多好多场景正如流水般飞快逝去。
唯一停留的,是师兄初见我的时候。
他小小瘦瘦的一个人,身板却挺得如青松翠柏一样直。
眼神带着一丝防备和不安。
我走到他面前去,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要住进我家的陌生孩子。
随后伸出手,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
我叫了一声“师兄”。
他拉着我的手跑远,我们俩越跑越远,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刺眼。
他答应了一句“小阿呈”。
我终于。
又见到思念了许多年的师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