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为敌国唱戏、或是卫褚殷去。
他们用洋枪抵在我爹娘和师弟师妹们的额头上。
我站了出来。
卫褚殷拉住了我。
我叫他。
“师兄,我从前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不知道自己肩上需要担的是什么…”
“如今妻子离世,人心惶惶。国破、山河安能在?”
“我不懂事了半辈子,但有些事儿我是懂的,我是解家独子,是解家戏院的少东家,是我爹娘的儿子,是他们的二师兄,是你的小阿呈,我不得不去。”
卫褚殷求我不要去,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这么难看。
我随着日照国的人走了。
哪怕前方的路荆棘丛生,我也要亲自踏。
那军官知道我腿断了,不让我耍身段走圆场步。
他让我站立在一座二尺宽的石墩上唱。
让我唱满一日一夜,不得停歇。
歇一刻便杀我解家一人。
我铆足了劲儿地唱。
唱到嗓子渗血。
唱到膝盖上的伤口撕裂纱布渗出血。
唱到眼冒血丝。
唱到全城人都能听见我的声音。
唱到敌国听戏的人也落下了泪。
一日一夜,一刻不少。
我倒下的那一刻,卫褚殷接住了我。
他把手贴在我脸上轻轻抚摸,我看见他的后腰上别了一把洋枪。
我按住的他的手,摇摇头。
他说接我回家。
那个军官叫山本,他拦住了卫褚殷要带我回家的路。
“看来侯老爷真是没打诳语,解老板果然是名不虚传,哪怕断了腿也没影响您那好嗓子…”
“一天一夜,我们觉得太可惜了。”
“不如,解老板再为我们唱上两日?只要唱得我们满意了,保你西城其他百姓平安。”
又是侯家,我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山本不怀好意的眼神就这么赤裸裸显露出来,毫不加以掩饰。
卫褚殷要拔枪的动作被我止住。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说我唱。
山本一行人满意的点点头。
“师兄,让我唱吧,让我用自己的本事护你们一次。”
他手指骨节用力得泛白。
他是个固执的人,唯独对我一让再让。
我艰难地从师兄怀里站起,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走回那石墩子上。
我再度开口。
唱腔嘶哑又凄唳,嗓子里的血腥味好像铁锈,血沫子阵阵泛起又被我强忍着吞咽下去。
卫褚殷陪着我在这儿唱了三日三夜。
我唱了多久,他就陪了多久。
我好像听见西城百姓的哭声,我越唱越痛快,越唱越凄凉。
躲在暗处苦苦求生的无辜百姓的哭声却好像如雷贯耳。
城破了,家国覆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上位者争权夺利。
百姓承受的代价是流离失所,炮火连天。
我唱自己的不甘,也唱百姓的哀愁。
三日已到,我撑不住了。
我的嗓子废了。
日后再唱不了了。
说话也好像被无数把钝刀子捅过一样喑哑。
山本放我回了家。
他还算说话作数,西城里再没有听见枪炮声。
家人们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
我昏睡了好几日,睁眼时就看见父母惊喜万分的脸。
卫褚殷眼下的乌青好重,一看就是没合过眼。
我让他们去休息,我想自己好好躺一会。
我又在屋里待了两日。
等我能起身出屋的时候,卫褚殷不在家中。
爹娘给我说卫褚殷被山本请去唱戏了。
我心下一紧,连忙就要冲出去找他。
父亲拦住了我,他说卫褚殷每日只用唱一个时辰。
不像我那样受搓磨。
我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他只要没回来我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在我没等多久,师兄就回来了。
脸上除了有一些疲惫之色外,我没有看出太多不妥。
卫褚殷见我在等他,便快步上前。
“小阿呈可好些了?”
“嗯,师兄去唱了几日了?可受了他们的折磨?没有让你站那破石墩子上唱吧?”
“已唱了三日,他们为了听戏没有为难我,并没有,让我在台上唱的。”
卫褚殷神色十分疲倦,就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
我不敢拉着他再多说,忙推他去休息。
这几日我打听到二皇子已登上帝位,杀了许多老臣,一些效忠先帝的老臣也被废黜流放。
侯家的那个三品府尹,他们一家为先帝办事,新帝王不喜欢他。
所以侯家也在流放名单上。
我还记得,当时满城传清秋的那些谣言,就是侯家放出去的。
清秋也许不会死的,是他们故意把清秋丢到大街上,又散播不实谣言让清秋受人指点,她受不了屈辱便悬了梁。
明日便是他们上路的日子。
趁着夜深,我摸到侯家围墙外。
到上火油,点燃火折子。
火光漫天,侯府成了全西城最亮的地方。
我躲在暗处看着这场大火,却畅快不起来。
押解他们的士兵忙喊人救火。
可惜太晚了,关押侯家人的那间柴房是烧得最厉害的一间。
侯家人,不用踏上流放的路了。
以命换命,报仇雪恨。
看着眼前的火光,我只听见他们在火海里的哀嚎的声音。
一环接一环的波折磨难,年少气盛爬树摸鱼的日子好像已是前世了。
………
师兄每日要去唱一个时辰,他不让我跟着,我便在家门口等他。
他每次唱戏回来时都很疲惫。
却每次都能带回来一些金银锭子,他说是他们听戏赏的,让我收着补贴家用。
我不疑有他。
毕竟听戏打赏是常有的事儿。
今日我和卫褚殷去了清秋的坟前。
我俩坐在墓碑前,给清秋说着侯嘉鸣已经死了,侯家也葬身火海。
卫褚殷并未惊讶。
我早该知道了,他最是了解我。
我们在坟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我醉得一塌糊涂。
卫褚殷把我背回了家。
第二日醒来,我翻身时在枕头下不小心摸到了一封书信。
是清秋绝笔。
【夫君,展信佳。
如今夫君应已性命无虞了吧?
夫君莫要为我忧愁,也莫要为我难过。
嫁与夫君,我从未后悔过。
夫君是个好人,哪怕你不爱我,却也善待我。
清秋知道夫君心里那个人不是我,但我偶尔却也期待夫君会为我怒发冲冠,为我不顾风雪奔袭千里。
但我好像来得太晚了些,夫君的心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喜欢握着夫君的手,或许这样就会让我觉得夫君是真真切切与我在一起的。
但我看见了夫君望向那人的眼神,听见夫君在回门那日醉酒后,喊了那人的名字。
足足五百八十二次。
没有一次是叫的我的名字。
所以我渐渐明白了。
夫君是个善良的人,你待我很好,对我相敬如宾,从未让我受过委屈,嫁进解府的这一年我过得很幸福。
所以我不怨你心里虽然没有我,却还与我成亲。
我盼着。
只要我足够真心,或许夫君的心里终归会有清秋的一席之地?
但我如今无法再等了,我已无颜在世上苟活。
清秋先走一步,圆圆就托付给夫君与公婆照料了。
回门那日带回来的女儿红,我们没有一同饮过。
希望下一世,能早一些遇上夫君。
那杯未曾共饮的酒,是我们下一世的约定。
清秋绝笔】
我攥着这封简短的绝书,哭得泣不成声。
是我辜负了清秋这样一个好妻子。
我欠了她的,下一世加倍偿还。
但我此刻才惊觉。
我心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卫褚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