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岁聿云暮。新年已至,阖宫喜乐。除夕宫宴设在了临华殿,慕卿嫣与皇帝先去了寿康宫向太后请礼,请礼之后帝皇相携共赴临华殿。
待到临华殿前的玉琼阁,陆离风晟忽发现自己衣襟之上不知何时蹭了些茶渍,瞧着实是不雅只好回日渊殿换衣,陆离风晟便派了卫侍跟着送慕卿嫣先去临华殿。
临华殿是宫中临水的楼榭,历年除夕后妃宫宴设宴于此,宴后帝王与后妃登琼阁观烟火。临华殿前的楼阁接连,廊腰缦回,前面便是一座回廊小亭。慕卿嫣转过复阁,听见回廊之处玉簪轻扣,幽情脉脉似诉离结愁苦。
回廊处一袭绛红色长裳的倩影在清清明月中回首,慕卿嫣凭栏凝噎,止步难行。那人快步向她走来,却并未若往昔般不管不顾将她揽在怀中。
萧云嗔许久未见慕卿嫣,此刻见到她便想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着,可她一路过来伤口裂开,身上尽是血腥之味,她闻见该是难受,今日便算了。
萧云嗔离她三步站立,冲她莞颜一笑,两人相视,默默无言。冷风中,萧云嗔的衣袂翻飞,若一支枯萎的干花,犹恐风吹折。
空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慕卿嫣向前走了一步,萧云嗔今日画了浓艳的妆容,可这极艳浓妆下是仍掩饰不住的憔悴。那意气风发肆意张狂的少女何曾这般狼狈憔悴,慕卿嫣眼眶泛红,低声道:“萧云嗔,你这番又是何苦。”
萧云嗔抬手想要触碰慕卿嫣清冷的面庞,慕卿嫣垂下眼眸,指尖紧握,终是在那手即将碰到她之际,侧脸躲过。
萧云嗔眸光微碎,轻轻一笑将手收回,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簪放在慕卿嫣手中,声音沙哑低沉,却是笑意盈盈:“卿卿,辞岁之礼。”
萧云嗔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扶着阑干弯腰喘着粗气,空气中的血腥味似又重了两分。慕卿嫣心悸悲痛,忍不住上前将摇摇欲坠的人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如纸片一般。泪水在脸上肆流,她哽咽哀求道:“阿嗔,你走吧,我求你,求你离开这。”
萧云嗔紧紧环抱住慕卿嫣,将头深埋在慕卿嫣怀中,用力嗅着那清淡的幽香,痴声道:“卿卿,那你跟我一起离开可好。”
慕卿嫣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的放开所抱之人,双手轻覆在萧云嗔清癯的脸颊上,苦笑道:“萧云嗔,你带不走我,你留在宫中只会伤了自己,亦害了我。”
萧云嗔对上慕卿嫣若星光般闪烁的双眸,不解问道:“卿卿,我自有谋划,定能带你安然离开。卿卿,你为何就不愿信我!”
身后有人轻咳,慕卿嫣回首发现护送自己的禁卫低着头与菱柚站在远处,她顺着菱柚的方向看去,复阁处人影若现。
萧云嗔神色坚毅如磐石,紧紧握着慕卿嫣双手,认真道:“卿卿,你信我一次可好。”
慕卿嫣双眼迷茫的看着萧云嗔,她低声问自己,当真不能信她一次吗?
萧云嗔朝着复阁望去,将慕卿嫣重新拥入怀中,用力的抱了抱她,在她耳畔低语道:“卿卿,等我。春行之时我定带你安然离开!”
萧云嗔冲她嫣然一笑,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那卫侍与菱柚疾步站到自己身侧。慕卿嫣侧脸看了那卫侍一眼,那卫侍抱拳道:“皇后娘娘放心,臣是云妃娘娘的人。”
不一会转廊处陆离风晟带着刘远福和两名禁卫绕过回廊,来到这亭前。陆离风晟见慕卿嫣在此有些诧异,牵起慕卿嫣的手问道:“皇后怎还在此?”
慕卿嫣清浅笑道:“亭中月色皎皎,臣妾看走了神。”
陆离风晟抬头望去,月色清皎明亮,月下之人嫣然一笑似月神莅尘,他看着慕卿嫣失神道:“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皇后若喜爱这,朕便命人将这宫宴摆到湖上。”
皇帝的话却让慕卿嫣心尖猛地一颤,她心中轻念那诗的下半阕:莫将圆相换颦眉,人间三五夜,误了镜中人。她当真要为了一时欢愉,用阿嗔与她身后满城百姓的性命去赌?究竟怎样才不是误了镜中人?
陆离风晟轻声唤她,慕卿嫣回过神清声道:“陛下,各宫嫔妃已在临华殿等候多时了。”
“也罢,那明年宫宴便在办在这湖上。”陆离风晟牵着慕卿嫣的手朝着临华殿而去。
帝后携手到临华殿时,殿中妃嫔言笑晏晏一片其乐融融之景。宴席散后,皇上率众妃登琼阁观赏烟火。慕卿嫣凝眸远眺,满天烟火璀璨,一现繁华惊艳,落即凄冷无影。
新年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响,众人闭目祈福,慕卿嫣紧握着衣袖中玉簪,双眸轻阖一如往年虔诚祈祷: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萧云嗔,新辰吉乐。
暮云宫中,钟声凌响,萧云嗔闭目轻声念道:脱樊笼而去,与卿驰马江湖,长相守,共白头。
春风剪尽冬雪去,风月不耽流云起。新年已过,沐期已至,拆折还朝。
周戍武谋叛一案群臣再议认其刑不抵罪,再呈其滔天之罪一百零八条,以请谏逆臣周氏罪责罄竹难书当行极刑。文武百官长跪太和殿逼谏,皇帝最终顺应民心臣意,下旨将周氏凌迟示众以儆效尤。
消息传到暮云宫时,萧云嗔正蜷在火边与北樱烤栗子吃,北樱听到群臣列了一百零八条罪请旨将周戍武凌迟处死后一下蹦起,瞠目结舌的看着萧云嗔。
“主子,这些个群臣究竟为何这么恨周戍武。”
“不是群臣恨周戍武,是皇帝恨他。”
萧云嗔剑眉紧紧蹙起,在炭火边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人性炎凉,从不愿见他人之好。高山之时,阿谀奉承,跌谷之际,落井下石。她萧家是开疆扩土、镇国护民的千秋功臣,是民心所崇视若神明的战神,却也是帝王心中之刺。
当初平定祺泽之乱后,是皇帝逼迫,亦是父亲主动交出所有兵权。若非盛名之际萧家儿郎皆离朝隐匿鄞州,多年低调小心了无行迹,只怕萧家下场比周家今日更为凄惨。
而她却因父亲卸甲交权,逼迫她与兄长离疆之事愤恨父亲多年,今日她才知父亲用心良苦。自古以来功成身退那是这般轻巧,父亲是拿萧氏往后前程护他们一族安宁。周家已倒,帝王的猜忌与屠刀是否又会落到萧家?
见萧云嗔眉头紧锁,双唇紧紧抿着,一脸严肃的样子,北樱弱弱的递了一个烤熟的栗子,咧嘴笑道:“主子,栗子熟了吃么?”
萧云嗔抬头狠狠瞪了北樱一眼,南影伸手拍掉北樱黑乎乎的爪子,咬牙骂道:“栗你个头,吃吃吃,这个时候能不能长长脑子。”
北樱双唇一撇,她这是惹着谁了,不是主子要烤栗子吃么,她气囔的跺跺脚,不忘捡起地上的栗子,背过身自行剥栗子吃,不吃她吃!
南影无奈的笑了笑,看着陷入沉思的萧云嗔小心问道:“主子是怕皇帝对萧家下手?”
萧云嗔摇头道:“皇帝对萧家有猜忌,但冷宫之事皇帝已探知萧家底细,猜忌已消。萧家与周家不同,周家之祸值得警惕,却永远落不到萧家头上。”
“陆离七十一州城的百姓皆受萧家所护,在陆离百姓心中萧家便是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萧家已闲园十年,如今空有名望却无一兵一卒的萧家已不会碍着皇帝,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废将而坏了自己的名声,更不会与天下百姓过意不去。”
萧云嗔狭长的双眸中泛着森冷的寒意,娇艳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狠厉,厉声道:“便是皇帝要对我萧家下手,我萧家也不会当真这般坐以待毙。”
她萧家可不是愚忠之人,兄长们皆有谋划,多年来萧家岂会无一兵无一卒,任人算计宰割。她敢入宫除去七分是自己经营之算计,余下三分亦是兄长们给的底气。
想通之后萧云嗔眉目舒展,缓过神瞧见小炉之中的栗子已全没了,便是自己剥了壳放在一侧的栗子也被北樱摸了去吃得干干净净,这蠢货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萧云嗔瞬间青了脸,咬牙切齿骂了一声逆子,一把揪着想开溜的北樱,狠狠一顿狂揍仍不觉解气,又将北樱屋中藏着的话本子收了出来,全丢到火中烧了。
傍晚北樱躺在床上疼得嗷嗷直叫,抓着南影的手哭泣道:“主子自己说不吃,怎的我吃了她还打我,她怎这般不讲理!更可气的是她打一顿便算了,还烧了我的话本子,南影,我不活了……”
南影忍着北樱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扒开北樱黑乎乎的爪子,拿了块手绢沾湿了水递了过去,笑道:“擦擦你的黑猪爪,你吃独食还有理了?再说了主子剥好的栗子你也敢顺来吃了,既有这个贼心贼胆便该好好承担这份苦楚。”
北樱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手,不满的嘟囔道:“主子剥了一碟,不吃岂不是浪费,你说她不吃栗子剥那些栗仁做什么,那还不如让我吃了。”
南影若看傻子一般看着北樱:“主子不吃自是剥给那位吃的,你吃了那位的东西,主子揍你这一顿算是轻的。”
北樱张着嘴窃喜道:“剥给那位的?那我可是真是捡了个便宜,我便说好好的主子费劲烤什么栗子,不过主子怎的想起这个天送什么烤栗子。”
南影抿着嘴神秘兮兮笑道:“这我还真知道。”
“你知道快说啊!”
北樱勾着头侧身眼巴巴瞧着自己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贪食的小猫,眼中亮闪闪的满是好奇,南影不由得想到除夕之时,她虔诚许愿时眼中也是这般闪亮,一时来了兴趣,问道:“你若告诉我你除夕时许了什么愿,我便告诉你主子为何送栗子。”
北樱一听,瞬间哭丧着脸瞧着南影,委屈道:“我若告诉你,我这愿望不宁了怎么办?”
南影笑着忽悠道:“你悄声告诉我怎会不宁,若是不宁我帮你实现了便是。”
“不准食言!”北樱一听双眼闪亮凑到南影耳边悄声道:“我许愿这新的一年里,能够坐享其成、无功受禄、不劳而获、一步登天!”
“你这愿望真是……”南影听后捂着肚子大笑,见北樱幽愤的盯着自己,似要炸了一般,立即忍着笑,夸赞道:“你这愿望当真是许得极好”
北樱涨红着脸愤愤咬牙道:“笑什么笑,你要对我的愿望负责,还不快点告诉我主子送栗子做什么。”
南影本还想绕绕弯子逗逗她,此番见北樱这番气恼的模样,也不想忽悠她了,轻声笑道:“这几日冬雪融尽,宫墙嫩叶初芽,是不是冬去春来了,这辞冬迎春之礼最好的便是这烤栗子。”
北樱托腮追问道:“为何这烤栗子是辞冬迎春最好之礼?你可还知道什么?”
“这、这我那知道,你若想知道问主子去。”南影面露尴尬,她当时躲在一侧听墙角,那位是这么跟主子说的,她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位当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许是主子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戌时凤鸾宫的书案上多出一份食盒,菱柚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的东西用多层软帕包裹着,软帕上绣着一朵流云。慕卿嫣凝眸接过那软帕,竟有些烫手,细细拆开里面裹着的是一颗颗金黄色的软糯栗仁。
辞冬迎春,这烤栗子便是最好之礼……
慕卿嫣捧着软帕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双眸似沾染了那金黄栗子所冒着的热气,渐渐的笼上一层水雾。
那年春寒料峭,她染了风寒,深夜迷糊之中嘟囔着要吃烤栗子,到了后半夜她已退了热,醒来之时床榻前便放着热乎乎的金黄栗子仁。她从床榻坐起,萧云嗔正盘腿坐在地上剥着青刺毛栗,一不小心便被那些青刺刺得龇牙咧嘴。
她忍着笑细细瞧着萧云嗔将去了青刺的栗子放进炉火中小心烤着,烤好之后趁热剥了盛在青碗中。火光映照之下萧云嗔双眸明亮如星辰,那柔柔笑意似春日群花盛开山巅。
萧云嗔回首见她醒了,忙将新烤好的栗子递在她手中,双眸直直盯着她,那目光炙热,似跳动燃烧的星火。
那夜她接过那一颗颗圆鼓鼓的金黄栗子仁,望着萧云嗔被碳灰弄脏的面颊低声浅笑道:“辞冬迎春,这烤栗子便是最好之礼。”
萧云嗔遇见你,便是上天赐我欢辞寒冬,喜迎芳春最好之礼。
萧云嗔,辞冬迎春,你才是最好之礼……
慕卿嫣眸中闪着细碎的光,朱唇轻启,低声反复念道:“辞冬迎春,这烤栗子便是最好之礼。”
透亮晶莹的泪珠滑过清美的脸庞,跌入那绣着流云的软帕之中,与那一颗颗饱满金黄的栗仁一般无声诉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