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恍恍,昨夜大雪纷扬,堆砌满城白玉。天色刚明,宫中各处便忙碌起来,来往赏赐流水般的抬进了长乐宫,今日是淑妃册封贵妃的日子。
长乐宫中淑妃已经早早起了,端坐在菱镜前,任由宫人将那沉重的冠冕往头上戴。
自萧云嗔搬进冷宫的第二日,这册封贵妃的圣旨便下来,等足足两个月终于等到了今日这册封礼。待宫人将冠冕戴好,方坐了一会,刘远福便前来传旨。
终于穿上了那身华丽无双的贵妃制服、制冠,淑妃眉目飞扬,毫不掩饰心中喜悦,道了声多谢公公,随着礼队前往保和殿行册封礼。
昨日虽然下了雪,但天一明便停,此刻还出了太阳,暖暖艳阳映着红墙白雪琉璃瓦,瞧着便令人心喜。
皇上对这次册封极为看重,钦点了大学士李巍为册封使,尚书齐隆为副使。到了保和殿先是宣读册封的旨意:“朕惟政先内治,赞雅化于坤元。尔淑妃周氏,笃生名族,克备令仪。持敬慎以提躬,秉柔嘉而成性。椒掖之芳声早著,度协珩璜,碳闲之淑德丕昭。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妃。钦哉!”
淑贵妃双手接过副使齐隆呈过来的宝册,叩首谢恩。皇帝坐在上头的宝座上,嘴角噙着笑温柔的看着她,向下走过来接过李巍手中的圣旨。
他走到淑妃面前将她扶起,亲手将圣旨递给她,柔声道:“地上凉,贵妃快起来,今日朕在前殿设了宴,周大将军也在,你便与朕一同赴宴,宴席中你兄妹二人也可好好聚聚。”
她与哥哥感情甚好,可自入宫后已许久未曾见到哥哥。淑贵妃心中一暖,双手附在皇帝手中,双目流转含情脉脉,冲着皇帝莞尔一笑:“多谢陛下。”
皇上轻轻拍着她的手道:“朕还有些折子要处理,折腾了一上午,你也累了,回去好生休息,晚上随朕赴宴。”
淑贵妃温顺的应了声是,便行礼告退。保和殿外,停着贵妃花梨肩舆,她扶着宫人的手坐上,只觉所见更为宽阔,往日这红墙高瓦如今也不过尔尔。
回到长乐宫,宫中早就候着了一堆前来贺喜的妃嫔,皇帝又赏了许多东西送来,连着早上送到的,什么奇珍异宝、绫罗锦缎、玛瑙翡翠、银器立鼎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直瞧得众妃眼睛发红,虽然人人心中嫉妒酸涩,可这道喜的话接二连三的奉承着。
淑妃为人蛮横却也大方豪气,对宫人打赏不断,各宫送了礼也命人回了去,这宫中来往的人不断,不仅长乐宫热闹极了,便是整个宫中都热闹极了。
相比长乐宫的热闹非凡,本就幽冷无人来往的冷宫此刻更清冷,便是外头守着的几个侍卫也跑去那长乐宫门外讨赏。
萧云嗔躺在破烂的榻椅上,双眸紧紧闭着,面容惨白如鬼,气息淡如虚无。这两个月淑妃时常来刁难,她常常被折磨得几天都下不得地,浑身是伤,还有一次险些被打死。
皇帝派人盯了两个月,见她虽然心性高傲有些功夫在身,人多势众之下却当真难以自保,亦无人帮助一二。
而盯着萧家的暗叹亦报,萧家众人知晓萧云嗔被贬入冷宫后心急如焚,萧老将军甚至病倒了,萧家公子四处求人托找关系,却无人肯为其说话。
萧家的战神之名在百姓心中难以动摇,可没有实权,他萧家便什么也不是,更别想再掀起风浪。
眼见萧家果真大势已去,萧云嗔沦落这般处境也无任何反叛之力,陆离风晟逐渐放下心中警惕,眼下便是要紧紧盯着周家,收拾周家的时候,便将盯着冷宫与萧家的人已撤了大半去盯着周家。
如今宫中热闹非凡,盯着的人又撤了大半,南影轻而易举的躲过剩余的暗探,又小心绕过来往的宫人到了冷宫之中。
瞧见那破旧的床榻上,安静躺着的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萧云嗔,双眸一下红了,泪水情不自禁的流下,扑通跪在地上,哽咽道:“南影来迟,害主子受苦了。”
床上的人剑眉蹙起,轻咳一声,从榻上坐起,不悦的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取了怀中方帕扔了过去:“哭什么,如今你我能相见,计谋已成自是该喜,哭哭啼啼做甚!给我笑一个。”
南影将泪一擦,勉力向着萧云嗔扬起一抹笑,萧云嗔扬起惨白的唇笑道:“你这般笑,笑得比北樱哭还难看,也不必笑了。”
“我受的不过是些皮外伤,将养些时日便依旧是你风华绝代的主子了。如今狗皇帝的人已基本撤走了,眼下便应抓紧筹谋,你今日想法子将唐琰带到冷宫来,我亲自会会他。”
南影重重点了点头道:“主子放心,我这便去安排。”
为了不引起皇帝怀疑,宫中安插的所有人皆沉寂,不曾妄动,两月苦熬,主子以命赌,终是消了那狗皇帝的疑心,此刻自是该抓紧时间安插人手,不负主子苦心谋划。
破旧的雕窗有半缕阳光扑进,萧云嗔从榻上起身,有些艰难的走到那破窗前,她伸手接着那没有丝毫温度的半缕光:“不必派人照顾我,也不必费心打点,皇帝在这依旧提防着,莫打草惊蛇,你们只管安排抓紧时机谋划,待出了这冷宫想来也没这般容易。”
南影喉中哽咽,低低道了声好。看着萧云嗔立在狭小的破窗前出神,身形消瘦似难以站立,衣裳上血迹斑斑,南影眼眶酸得厉害。她此时竟有些恨起那位,心想她若知道主子这般,不知道那一颗冰心能不能消融半分。
“主子可是在……想她。”沉默了片刻,南影问道。
萧云嗔盯着殿前的雪沉默不语,自小雪之后,这个冬天,基本日日下雪,这雪一整日一整夜的下着,她一整日一整夜的念着她想着她。冷宫之中无人清扫,那屋棱上、殿前早已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犹如她眼中积压的思念。
萧云嗔眸光微暗,似自嘲似失落,她这般想她念她,可慕卿嫣定是不愿她这般念着她。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大雪纷扬,萧云嗔独立庭中,又忆起寒山山巅上慕卿嫣的笑靥,何时才能与她并肩同立,再赏一场人间雪?该是快了,快了……
陆离十三年腊月十九,帝册封淑妃为贵妃,皇上亲临册封礼为其授印,册封礼后于广明殿设宴,邀百官、后妃齐贺。
广明殿中歌舞升平、丝竹悠扬,钟鼓馔玉,玉盘珍馐,宴会规格可比得封后的规格。皇赏陆离风晟端坐上方,举起酒杯对着右下首坐着的人道:“周将军征伐西州,勇猛无畏,护我陆离安昌,实乃百姓之福,这杯酒朕敬将军。”
“多谢陛下,这酒臣便喝了。”席间同人觥筹交错的周戍武闻言起身道。
周戍武站在席位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亦未曾谢恩便坐下。陆离风晟握着酒盏上的手骨节分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朗声笑道:“将军豪爽,今日宴会不论君臣,只且畅饮。
众臣相互瞧了一眼,垂首齐道:“谢陛下赏赐!”
周戍武身后的幕僚借着倒酒上前道:“贵妃娘娘在殿后竹亭设了小帐,请将军一续。”
周戍武斜眼看了眼上面坐着的帝后,冷哼一声,向外离去。
广明殿殿后竹亭中,周意薇瞧见自家哥哥冷着脸过来,不悦道:“哥哥,陛下册封我为贵妃,不仅亲临册封礼还破例举办了宴会,可见陛下将军对咋们周家的重视,哥哥适才这般下皇上面子可是不好。”
周戍武坐下,朝着桌案重重一拍,怒道:“办个破宴会,亲临册封礼便是对咋们周家的重视了?老子在外面浴血奋战,替他巩固疆土,他不封我个爵位倒也罢了,便是连个皇贵妃也不愿赏本将军的妹妹。”
“哥哥慎言!”周意薇闻言一惊,连忙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周戍武浓黑的眉毛向上一挑,不屑道:“薇儿放心,一个皇贵妃咋们也稀罕,哥哥定会让你坐上中宫之位。”
风吹动着竹亭中的帷幔,那假山侧的树影微微晃动,在风中归于平静。周戍武身侧的幕僚抬眸向外瞧了一眼,垂首候在原地不动。
慕卿嫣坐在陆离风晟身侧,瞧见陆离风晟搭在腿上的左手紧紧握成拳,嘴唇翘起似带着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她最擅观察人心,又与陆离风晟相处了三年,对这心思深沉难测的帝王亦是有所了解。适才刘远福附在陆离风晟耳侧说的话,她也听了个大概,知道陆离风晟此刻已是怒极了。
周家是在萧家还未退隐之时,陆离风晟暗中提拔的,自萧家交出兵权退出朝廷之后,武将之中以周家为大。
周家收东夷,征西州,现今镇守皇城邻下要县桐城,势力如日中天,皇上早起了忌惮之心。可周家不知收敛,这几年更仗着军功屡屡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周戍武虽是皇上亲自提拔,勇猛刚强,却贪心不足、恣意张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帝王已起杀心,今日恩宠不过是做给言官和天下人看的。
风光荣耀、千恩万宠堆砌成巍巍高楼,轰然倒塌之时,越是白骨森森、凄惨悲然,慕卿嫣想到这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片寒凉。
淑贵妃回到席间,挽着陆离风晟的手臂娇笑嬉闹,陆离风晟早已敛去适才的怒气,满目柔情由着淑贵妃倒在自己怀中。淑贵妃挑眉看向她,眼中尽是得意。
陆离风晟的惺惺作态与淑贵妃的洋洋自得,慕卿嫣尽看眼中,只觉可悲,真是好个天家恩宠。她起身道:“陛下,妾不甚酒力。”
陆离风晟忙起身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夜晚雪大风凉,皇后便乘朕的舆撵回去。刘远福送皇后回宫。”
皇后亦有舆撵,只是她素来不喜乘坐,更愿意多走走,慕卿嫣蹙眉想要拒绝,刘远福已立在一侧道:“皇后娘娘,请!”
乘坐帝王的舆撵,这是何其的尊贵荣宠。淑贵妃冷眼瞪着她,适才的得意已消了大半,更多的是嫉妒和恨意。
慕卿嫣眉心微动,心想陆离风晟这是借自己敲打淑贵妃,也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彰显对她的非凡宠爱,她不再拒绝颔首谢恩,离席而去。
席间的众人看到高位上的帝王亲自扶着皇后下了玉阶,双目柔情,目光一直追随着皇后离去,心中皆不由得叹赞钦佩帝王对皇后的深情厚爱。
陆离风晟嘴角噙着笑落座,无人看见那双看似深情的眼眸中,掠过一抹阴鸷凉薄。
辉煌尊贵的帝王舆撵之上,慕卿嫣厌恶的阖上双眸,这舆撵再如何堂皇富丽精妙巧绝,象征着何等的荣宠尊贵,于她都不过是一方束缚困禁的牢笼。
她双眸紧闭唇边勾起一抹讥笑,后宫、前朝、整个天下,人人道她慕卿嫣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是皇帝的逆鳞无人敢碰。
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陆离风晟手中的一枚棋,是丰满他帝王人设,不可或缺的一枚好棋,更是他得不到却偏要得到的一个玩物……
舆撵猛的一停,有人竟拦轿高声喊冤,慕卿嫣听见刘远福斥了一声大胆,命宫卫将外面的人拖下去。
拦天子舆撵喊冤,这是不要命了,还是当真受了天大的冤屈?慕卿嫣掀开舆撵,瞧见一袭青衫的男子被四个宫卫架着向后拖拽,他不停反抗,脸上挨了两拳有些乌青,可脊背却挺直如寒松,自有一番傲骨之风。
他突然瞧见自己似见了救星一般,一双眼眸锃亮,连连高声喊着求她做主。
慕卿嫣眉心轻折,那人面容声音皆有些熟悉,她从舆撵中出来,“放开他!”
刘远福见慕卿嫣从撵中来下来,忙上前扶着,劝阻道:“皇后娘娘此人胆大狂妄恐伤了您,您还是先回撵中,交由奴才处理。”
“你是何人,拦轿何事?”慕卿嫣问道。
那人挣脱侍宫卫,向前疾行两步,直直的跪在地上,刚正的脸上悲愤难消,“皇后娘娘,臣乃御史闫辰一,求您劝说陛下,为那枉死的江南士子做主!
闫辰一?慕卿嫣心中轻念,她知晓此人,这人以清正刚直、嫉恶如仇、爱民如子而誉名中朝,是一位难得的清正好官。
慕卿嫣蹙眉道:“后宫不得干政,你既是御史,有什么冤屈可在朝堂之上直禀陛下,或找刑部与大理寺,怎求到本宫这。”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此事恐只有您能劝住陛下,因臣斗胆猜测此事与娘娘有关!自两个月前江南几十名士子连连惨死家中,陛下命刑部与大理寺一同探查,可最后却不了了之,可臣独自调查却发现这些惨死的人,皆有一个特点那便是都曾爱慕……”
慕卿嫣瞳孔猛地一震,只见殷红的血溅落在雪地上,闫辰一跪在地上,双眸直直盯着她,口中不断涌出鲜血:“都曾爱……慕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