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欣喜之余,抬眼看向她身后至静至柔的月亮,转而低首靠近她,距离愈发近。
略一迟疑,神情舒缓,似是想到一件趣事,他勾起唇角求证:“今天没喝酒吧?”
苏冉冉秒懂地笑笑:“很清醒。”
萧飞缓缓合了合眼,没有急迫地将她拥入怀,眸光意味不明:“明天下午有事吗?”
苏冉冉摇头。
萧飞神色晦暗:“带你去个地方。”
*
次日上午教授点评了每人的油画作业,下发新的作业。
苏冉冉整理着油画颜料,思绪飘飘然。
所以,她现在和萧飞算不算在一起了?
苏冉冉轻喟,下午没课,在食堂吃了午饭,继而直接跟萧飞走了。
交通工具还是那辆熟悉的摩托车。
最终驶向熟悉的市医院。
病床前,苏冉冉第一次见到萧飞的外公,老人家一动不动平躺着,苏冉冉浅声与他打了招呼。
然后注意到对方的入院时间:2017年1月21日。
这一天,是那年天都美院的校考报名截止日,也是她终于拿到手机联系萧飞,一直未等到回复那天。
此刻,她大概知道萧飞要说什么了。
萧飞带她走出病房,落座休息椅,布满消毒水味的走廊空寂无人。
萧飞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份报纸,声若温玉:“去年一月二十号,NX201航班,飞机失事。”他顿了下,继续说,“那天,我的父母乘坐的便是这趟回国航班。”
……
那会儿的萧飞报名了天都美院的校考。
时隔几天未收到苏冉冉的微信,正准备问她有没有报名成功,却被两通电话打断。
第一通是快递电话。
他从朋友那里收来的音乐会门票到了。
第二通是一则陌生来电。
官方的女声问他是不是萧书珩和姚舒意的孩子,他说是。
紧接着对方说:“您的父母于2017年1月20日9时40分乘坐的NX201航班,发生意外,目前下落不明,请您不要着急……”
后面的话萧飞几乎没听进去,一开始以为是恶作剧或者诈骗电话,直到他看到新闻对此事的报道,不久,就连即将销声匿迹的纸媒亦刊登了此事。
萧飞脑中一遍遍旋绕着那段官方的女声,机械地拆开快递,拿着三张音乐会门票,做不出半点反应,整个人混混沌沌。
父母的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过,可他仍在一遍遍拨打,直到自己的手机耗完电量,关机。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没有提议去看音乐会就好了,父母或许不会乘坐这趟航班回国……
而后萧飞才知晓,父母之所以去国外那么久,是因为公司亏空,他们去国外避风头,也在想办法筹备资金。
可筹到的资金被萧书珩的合伙人私自卷款潜逃。
导致,公司没能保住,并且需支付一大笔员工遣散费,以及这段时日拖欠的工资。
员工仅听闻萧书珩和姚舒意回国的消息,并不知他们遭遇了空难。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来萧家讨债。
那天萧飞的外公闻声赶来,知道了所有,当场晕倒在地。
而萧飞在急忙去扶外公时,不知被谁重重推了下,重心不稳栽倒,同时玻璃水杯碎了满地,其中一片玻璃碎片扎进他额头的肉里。
他忍着疼,用外公的手机打了急救电话。
另一边,杨费是在苏冉冉问他萧飞的动向后,给萧飞发了消息,一直到下午,皆是未回状态。
杨费算算时间,音乐会也该结束了,逐渐疑心,正巧他也闲来无聊,干脆去萧飞家找人。
门没关。
室内空无一人,留一地惨状,杨费立马锁好门,问了邻居,得知萧飞去了市医院,他二话没说赶去医院。
再见萧飞,是在手术室外。
萧飞整个人像是被偷了魂,杨费看到萧飞这副样子更是无暇顾及其他,此情此景,他高低能猜到些。
而这幕,把杨费的记忆拉回几年前那个雪夜,从小养他的奶奶不慎走丢,晕倒在雪地,萧飞遇见并将她送到医院。
奶奶口袋里的小电话本里面第一个就是杨费的电话,萧飞联系了他,那时,他和萧飞如今的状态大差不差。
奶奶的那场手术时间很长,萧飞一直陪他等着。
杨费那时脑袋很乱,他没胃口,可萧飞不能跟着他挨饿。
凌晨五点,他出去买早餐,差点被一辆急转弯的车撞到,也是萧飞突然出现,拉了他一把。
杨费是奶奶带大的,不敢想象失去奶奶会怎样,也不敢想象萧飞若没拉他那一把,会怎样……
此后,杨费一家对萧飞感恩戴德,他缠着要给萧飞当小弟,唯命是从。
现在,看到萧飞这副样子,杨费深有感触。
杨费关注到萧飞额头的伤,让他去包扎伤口,他不愿去。
杨费拗不过他,不知该做什么,默默陪他等,全程守着魂不守舍的萧飞,避免其出现意外。
可若不是萧飞的额头渗出血液,他本人尚且已忘记额头还嵌有一枚碎玻璃碴,或许人在极度悲伤时,当真感觉不到悲伤。
随着时间流逝,杨费点来外卖,萧飞吃不下,杨费也没了胃口。
这天傍晚下了场很大的暴雨。
杨费同萧飞说了苏冉冉找他的事。
萧飞捏着刊登飞机失事的报纸,双拳抵着额头。
许是身体撑到极限,他刚站起身,直矗矗晕了过去。
幸而仅是短暂的昏迷。
萧飞醒过来后,空洞地睁着眼,听杨费说外公被送进ICU。
小姨姚玥赶过来,知道一切,这才如实坦白:“你美术联考完,接着有校考,乃至最重要的高考,姐姐姐夫不想让你分心,所以没告诉你公司的事儿……”
姚玥一哽,泣不成声,说了很多话,最后道:“……那些员工怕你跑了,在楼下的停车位堵着,你先别下去,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没说,其实姐姐姐夫给他带了礼物。
如若未曾被骗,他们一定能解决此次财政危机,可现在……
姚玥抹着泪,出去整理情绪。
萧飞木讷点头,看着满手泞泥,以及被滴上血的报纸,他沉思许久,眼猩红,心里繁乱沉郁,脑子极不清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果她再问你,让她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声音沉而哑。
杨费能听懂萧飞口中的“她”是谁。
杨费动了动唇,瞧着萧飞现在这副样子,将心间疑惑咽回肚子里。
飞机失事事件惹得人心惶惶,国家第一时间展开搜救,截至目前,搜救未果。
晚,暴雨不曾有消停的意思。
杨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手机,均是飞机失事的报道,他关了手机,进而收到苏冉冉的语音通话。
杨费先看了眼已阖上眼的萧飞,接通电话。
假寐的萧飞权当自己失去了意识,心中乱的厉害,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不上不下,纡郁难释。
可当萧飞听到苏冉冉纯粹美好的声音后,闷疼的心被撕开一角,藏于暗处的双拳握得很紧,指甲深入肉里。
他不忍因为他而影响她。
不愿让她看到狼狈不堪的他。
也不愿让她因为他的事而忧心,哪怕一丁点。
苏冉冉给杨费打电话那天,萧飞就在一旁,额头缠着纱布,大脑昏沉混沌,意志消沉。
杨费说完他交代的那句话,在想如果冉冉问起原因,该如何答复,可令他诧异的是,冉冉竟如此镇定的应了。
“我知道了。”
苏冉冉的话落下,通话就此结束。
萧飞没自己想象中那般淡然,心脏疼,抽搐生疼,这两天的事情堆积,压得他呼吸困难,蚀骨灼心。
既已如此,第二日,萧飞从医院后门出去,让杨费拍了张两人在网吧的照片发朋友圈。
他知道她会看。
也为了让她放心。
实际,他连电脑机子都没开。
未过几时,他后悔了。
回家找到手机,立马联系苏冉冉,一个红色感叹号入目,他发现被拉黑。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枯坐许久,窗外的天黑了又白,万家灯火亮了又暗。
外公最终瘫痪了。
姚玥跟那群员工签了一份承诺书,承诺在既定的时间归还钱财,那群人才撤离。
大家都建议萧飞卖房先渡过难关,他不肯。
这栋别墅里,有他与父母的回忆。
姚玥清楚听到那天的萧飞低低说了句:“我得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姚玥没绷住,又哭了阵。
萧飞找到一张卡给姚玥,卡里是父母给他存的学习基金,数额不少,不管家里遇到天大的困难,父母都坚决不会动里面的钱……
偿还了欠的一切。
姚玥是自由职业,热衷于活在当下,没什么存款,但也拿出了全部,支付父亲的医药费。
但支撑不了多久。
杨费的奶奶听闻此事立马拿出钱支援萧飞,萧飞收下了,并说会尽快归还。
萧飞未去参加各大美院的校考,无心去考,更无时间,后来他边打工付外公的医药费,边读书备战高考。
期间,没有一天不在想一个人。
……
苏冉冉听完了,本该释然的心却紧紧拧着,仿若代入到萧飞那时的情绪,眼眶红红,心里发疼。
难怪,他总是很疲惫很忙。
“阿素,我不好。”萧飞嗓音略沙哑。
再遇苏冉冉,仍抵不过喜欢,克制不住想向她靠近。
现在的他,有能力负担外公的费用,请了护工,一团乱麻的生活回归正轨。
又经过黎芷的提点,正视己心,对喜欢的女孩展开追求,可他竟忘记了当初的自私,昨夜的他忽然警醒,觉得该把这些都告诉她。
趁一切还未尘埃落地之前,他把选择权交给她:“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苏冉冉最清楚,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
他又不是犯了天大的罪责。
如果当初是她遇到这样的事,她可能会选择与他相同的做法。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窘境,不想毁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他……
报纸上有萧飞规规整整写下的楷体字,苏冉冉指着字,淡声说:“我现在不写楷体了,练了行楷,我已经在往前走了。”
萧飞表面平静,内心稍慌地点头。
他还停留在原地。
“所以啊,你也要往前看。”苏冉冉的话令萧飞出乎意料。
她屈起食指,轻抚他额头的疤,慢慢吞吞说着:“我们一起往前走。”
“我永远不后悔学了美术,不后悔喜欢你,不再后悔每一个决定。”
“谢谢你的出现。”
“你也要向前看,向着光,也许,奇迹就在某个转角。你真的很好,所以,不要自卑,不要一直被过去的悲痛桎梏——”
“好吗?”
呼吸之间,萧飞心口一荡,看着女孩澄澈清亮的眸子,沦陷的一塌糊涂,眼泪瞬间失了守。
他哑着声回应:“好。”
*
苏冉冉本就是个含蓄的小话痨,喜欢在心里碎碎念。
现今,陪病房里无声无息的老人家说了很久的话。
萧飞也知道了她没去校考的真实原因,除了心疼,他还极其认真地道:“我陪你一起考天美的研究生。”
唯恐苏冉冉有顾虑,他解释:“天美一直是我的目标,当时静不下心来去考,现在为生计奔波,差点忘了初心。”
苏冉冉笑:“好,我们一起考。”
回去之前,萧飞发现苏冉冉有点感冒,去旁边的药店买了感冒药,顺道进超市买一包苹果味的硬糖。
苏冉冉等在医院大门外的台阶处,守着炫酷的摩托车。
低头玩头盔时,发觉粉色的头盔后边有一个老虎的贴纸图案,小老虎笑起来,有两个虎牙。
隐约间,觉得图案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到过。
她仔细回忆,尚未想起来,眼底落入一道修长的双腿。
朝他走来。
她抬起头,再次看到那道可触可及的光,来自人间的光。
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告诉她,想得到,并不难,只要向前一步,便能抱住他了。
结果,她无需向前,就站在原处,光朝一步一步靠近她。
她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全世界。
萧飞腰身一僵,未料到她的此番行为,受宠若惊,微微俯身回抱她,心怦怦直跳,喜欢之意比任何一刻都要强烈,想将她揉进身体里。
苏冉冉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对方失控的心跳声灌入耳膜,震得她懵圈。
这心跳,似在诉说着他无止境的爱意。
她拍了拍少年的背,断断续续说:“勒死我的话……罪责不轻,可就没办法原谅了,咳咳……”
萧飞惊觉自己一时没控制住力道。
立刻松开了她。
“抱歉,我……”
“没事。”苏冉冉摆摆手,捂住堪比山楂的红脸颊。
她呼吸趋于平稳,突然跳上一层台阶,挥起右手掌心,悬空在萧飞头顶上方,认认真真左右驱了驱,笑着问:“乌云散了吗?”
少女的笑弧之中,两个小虎牙灵动好看。
萧飞心里宛如被注入暖泉,愣神儿片刻。
“没散的话——”苏冉冉放下手,笃志思考,而后,将侧脸送至他面前,“给你捏捏脸。”
一如当年。
当年,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心情好很多。
萧飞回神,拂过指尖,极轻地捏了捏她白嫩的侧脸,目光不曾偏移一寸地望着她,眸中透着欢喜、虔诚与爱意,随声说:“傻。”
明明自己最无辜,该怨他,却还在努力安慰他……
苏冉冉扁了扁唇,没所谓道:“阿飞开心点。”
萧飞手顺着她肩膀滑下,牵住她柔软的双手,摩挲着她指腹:“阿飞现在特别开心。”
他笑起来,一如当年那般光芒万丈。
看吧,光没有陨落,只是藏在了云里,云散开,他也就出现了。
倘若他一直藏在云里,她亦可去云里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