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下午,南下蔡州途中,车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景物一闪而过,落日像火球一样,正慢慢坠落。
看着夕阳,凡三不由想起那年夏天,父亲带着他,从家里送货到蔡州的往事。
70年代初,凡文車还在回龙街上,帮助供销社拉货。
那时候,父亲回家那天,似乎成了家里的节日,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吃的用的。
凡三3岁那年夏天,天下大雨。
凡文車从街上回家时,带回来半蛇皮袋鱼,倒了一大脚盆,一条大青鱼在盆里乱蹦,凡三怎么也抓不住。
那是记事后,凡三印象最深的事情。
4岁那年初夏,凡三大腿根长了个毒疮,当地人叫狗跳子。
当地习俗,在吃饭时,让长了毒疮的孩子,躺靠在门槛上,大人将狗唤来,用撕碎的馒头做诱饵,诱惑狗儿不停地从患者伸出的腿上,跳过来,跳过去。
当然,这种疗法除了娱乐以外,完全是意淫,根本没有卵用。
这段时间,凡文車每天都要背着凡三,上回龙医院打盘尼西林(青霉素)。
这样的治疗,至少持续了一个月左右。那段时间,父亲没有出远门,每天都从街上回来,接送他上街打针。
幸运的是,这个毒疮最终痊愈,凡三没留下什么残疾。
邻村的一个孩子,比凡三还要大一些,长了同样的毒疮,因为没有得到治疗,最终成了残疾,要靠拐杖才能行走。
这个孩子,到后来连老婆都没有找到,成了一个光棍。
这年夏天,一次装卸时,凡文車背负一桶重达一二百斤的柴油不慎滑倒,油桶砸在左臂上,造成粉碎性骨折。
后来胳膊治好了,但他不能搬重东西,就主动辞去供销社的活计。
离开供销社后,凡文車买了一头驴,去南边五六里外的一个窑厂拉货。
这个窑厂主要烧制缸、盆、坛、壶等民用陶器,用户多在淮北的新蔡、鹿邑、项城一带。
因此,新蔡、遂平这些名字,凡三小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懵懵懂懂,但他也知道那里是大平原,种麦子,不吃米,只吃面。
5岁那年暑假,凡文車送货去西平,凡三哭闹着要跟爸爸一块去。
作为家里的唯一男孩,凡文車蛮溺爱这个儿子。因此,不顾刘月英的反对,带着这小子一起北上。
这是凡三第一次出远门。
一路风餐露宿,走了差不多半个月才到西平。
卸完货,结好账,大伙儿在西平县城玩了大半天。
在西平百货大楼,凡文車给凡三买了一顶皮帽子。
这顶帽子,外皮是绛色的,里面有绒布,戴在头上,即使遭到不太重的棍击,也感不到疼痛。
为此,凡三兴奋好半天,以后与本队孩子打仗时,头部就有了一个“钢盔”。
卸货第二天,凡文車所在的毛驴车队就启程往回走。
往回走轻松多了,带的货很少。
车夫们将车把绑在驴身上两侧的缰绳上,人坐在车板前端,只要注意车把平衡,就可以坐在车上走,不像来时,一步一个脚印负重前行。
刚走一天,老天下起了暴雨,车队被困在遂平下面一条街上。
之前,凡文車给这条街上的供销社送过货,他领着大伙,来到供销社大院,毛驴拴在廊檐下避雨,人借住在仓库里。
这一住,就被困在这里。
那几天,天象异常,浓云如墨,白天如同黑夜;暴雨如矢,院中的麻雀都被打落;空脸盆放院子里,眨眼间水就接满。
仓库地基高,没有进水。院外的街道,则成了一条河,水有半尺多深。
第三天,大雨继续倾天而下。
凡文車到供销社办公室打听消息,听人议论说,上游板桥水库水位大涨,都漫过大坝了,水库已向上紧急报告。
这个消息,让凡文車大吃一惊。
当年,铁佛寺水库就因为暴雨后大水漫堤,结果半夜溃坝,冲走了大半个雩娄县城,死了很多人。
回到仓库,凡文車决定立即离开,一刻也不能耽误。
几个年轻一些的车夫正在打扑克,看着外面雨大,不想动身。
凡文車一点也不客气:“当地人说,上游板桥水库,洪水已漫过大坝。一旦决堤,大水冲下来,什么都挡不住,谁不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铁佛寺水库溃坝的事件,多数车夫都知道,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记忆犹新。因此,听凡文車一说,立即响应动身号召。
这时,看着到处横流的雨水,平时一向温顺的毛驴开始害怕,不敢迈开腿。
凡文車把驴眼用布蒙上,车夫们将板车一个连着一个,用绳子系在一起。板车好像成了舢板,半浮在水面上。
凡文車牵着驴,走在最前面,给大伙探路。根据道路两旁的白杨树位置,他凭着以往的记忆,摸索着向前走。
凡三戴着皮帽子,坐在第二辆车上,腰间系着麻绳,战战兢兢地看着在前面趟水的父亲。
暴雨如注,人、驴、车全都顷刻湿透,雨披根本没什么卵用。
国道几乎笔直向南,这条路凡文車走了不下20个来回,熟悉沿线的每一个村庄、街道,因此,有他这个向导,车队返程还算顺利。
傍晚,到了一个小镇。
吃点东西后,凡文車担心这里不够安全,坚持再往南走十几公里,晚上到确山境内的一个大集镇住下
这时,车队人困驴乏。
凡文車坚持自己意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走几里路算什么,总比半夜睡着了,被大水冲走强。”
一番争执后,车队冒雨继续南行。
白天,路上还能看到几个行人,夜晚,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夜,路上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大号手电筒都照不到5米远。
走一段路,凡文車就停下来,从前到后将车夫们逐个喊一遍,确认没人掉队后,再继续前行。
摸黑走了大半夜,车队来到确山那个大集镇上。
这里地势高,东边有一条河。
镇西头有一个大杂院,凡文車给看门的人送上两瓶鹿邑大曲后,车队住进院子里空着的几间屋。
将毛驴全身雨水擦干,上好草料后,车夫们才忙着烧水洗澡做饭。
凡三困得不得了,洗完热水澡后,饭也没吃,就躺在席子上睡着了。
后半夜,几个年轻的车夫,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凡文車与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车夫,睡不着,坐在屋门口抽烟聊天。
凌晨3点,远处传来一阵巨响,好像是牤牛吼叫似的,沉闷而震撼。
“坏了,溃坝啦!”
经历过铁佛寺溃坝的凡文車,一听这声响,就知道大事不好。
他两步蹿过去,将凡三抱起来,然后将那几个小年轻踢醒。
很快,不远处就传来凄厉的哭叫声。
大院外面的街道上,人们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有人向南,有人向北。
终于,有明白人带头向南跑,紧接着,无数人的人形成一条人流,在暴雨中摸黑向南跑去。
凡文車抱着凡三,站在大杂院门口,看着外面恐慌的人流。
大院看门人已经跑了,借着值班室灯光,凡文車仔细观察一下街面水位,好像并没有怎么上涨。
板桥水库溃坝,决堤的洪水似乎没有冲到这里来,这里离那边毕竟已很远。
有些车夫慌了,要连夜往南跑。凡三也惊醒了,有些懵懂地看着父亲。
凡文車安慰大伙:“夜里摸黑,一不小心就会触电。今晚先不走了,明天再说。”
他吩咐大伙穿着衣服睡觉,一旦有事,起身就能离开。
下半夜,凡文車与另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人打更,整整抽了3盒烟,一夜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