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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毕业(四)(1 / 1)


龙头山,夜色清幽。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位于龙头山中轴线上的那栋四层砖瓦楼房依然灯火亮堂。

很快,楼道、楼梯以及楼下院坝里各自出现数团行人,人数三四个不等,均手提公文包,相互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嘻哈笑声,好似刚刚散会的样子。

片刻后,县委机关大院归于宁静。

四楼上,县委副书记办公室里,柳建国正在批阅文件,刚写出“同”字,尚未着墨“意”字,突然听到办公桌上座机铃声响起,遂放下手中钢笔,伸手拿起话筒。

“老爸,怎么回事嘛?咋还不回家?桌上饭菜都已放凉啦!舅妈和子涵还等着呢,您再忙也先回来打个招呼呗,不至于失了柳家待客礼数。”

听闻正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有如莲花之语,柳建国倍感意外,先是愣神,继而欢喜,连声答应:“好,马上,哈哈,老二,给妈妈说一声,我五分钟后到家。”

挂上话筒,县委副书记顾不上继续批阅文件,疾步走出办公室,朝着隔壁秘书办公室喊一声,“小方子,我回家了”。

秘书应声,刚探出头,早已不见了首长身影。

一年多来,原本受到家教老师影响变得好学懂礼貌更为阳光的儿子,打从今年初开学后,学习成绩虽高歌猛进,但逐渐不爱说话,见到他老子也懒得招呼。刚才来电,是家里催促他这个大忙人的第四次电话,前三次都是秘书方博文代接的。下午上班出门时,妻子反复交待尽量早些回家,说请了姜姒娘俩来吃晚饭,他一直惦记着,可惜身不由己,整天都是会议,难以准点回家。

柳家当爹的,早出晚归,刚好错过儿子作息时间,若运气尚好的话,父子俩还能一起吃早餐,本以为可以交流几句,只是小家伙刨几筷子,就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去了,父亲只能将嘴边话语连同稀饭泡菜一起吞回肚子。为此,柳建国心怀愧疚,总觉得陪伴孩子时间太少,自然沟通交流少之甚少。

事业和家庭犹如鱼和熊掌难以兼得,老子官职越大越容易养出纨绔儿子,这是体制内官员最头疼也是最揪心之事。

好在柳家老二秉性不坏,除了略显调皮外,并无原则性毛病,主要归功于妻子教子有方和女儿对弟弟宠而不溺,无形中为这位岳州实权人物减轻了心理压力。今日小家伙主动来电,还说得那么有礼有节,大有批评他爹的意味,让这位少以陪伴儿子的县委副书记不仅不生气,反而欣喜不已。

只是,哼着小曲儿疾步穿行在槐树林中的县委副书记尚不知情,家中两个小家伙,已经反锁在小房间里嘀嘀咕咕许久,直到饭菜上桌也不见出来。最后在姜姒强行敲门下,两个家伙牵手而出,相视一笑,好像一拍即合的坚实同盟。

推开早已虚掩着的房门,柳建国有些傻眼。

今日迎接他的,不是多年习惯成自然的妻子,破天荒的是一对表兄妹,一个手搬凳子,一个提着男士凉拖鞋,姿态恭敬,齐声喊:“请您老换鞋。”

柳建国自然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边换鞋边拿二拇指朝着两个小家伙分别点了点,忍俊不禁问道:“说吧,又想出啥幺蛾子?子涵,想让姑爹买啥?你呢,柳二娃,今天被老师批评了?还是又揍哭了县委机关哪家小孩?”

姜子涵眼含笑意,拼命摇晃脑袋。

柳清波一把抓住老爸手臂,拖向餐桌,嘴上如抹蜂蜜般甜腻:“我的老爸,您上班辛苦啦,我得替我姐照看您,不,是照顾您,对不对嘛?”

柳建国满脸狐疑,瞧着含笑而立的两位女人,并未如愿求解,被儿子半推半拉来到餐桌边,坐上座位。

很快,他又懵了,自己面前竟然还摆着一个酒杯。

柳建国望着妻子,不解问道:“幽兰,不是不让我在家里喝酒么?今儿是啥值得庆祝节日?是阿姒还是子涵生日?好像都不是吧?”

面对丈夫一连串问话,卿幽兰转身拿过早已醒好红酒的玻璃壶,边倒酒边笑道:“可别乱栽赃哈,到时清柔又得怪卿大姐缺乏原则,没能管住老柳喝酒,不过,今晚让开酒的,可是你儿子,你自己问他便是。”

柳清波挥舞筷子,连声说:“吃吃吃,菜都冷了。”

小丫头有样学样,挥舞筷子,连声说:“吃吃吃,菜都冷了。”

三个大人捧腹大笑。

姜姒柔声道:“姐,我俩陪柳哥喝一杯吧,我也该敬敬您俩,深表谢意。”小丫头及时帮腔:“姑妈,姑爹,我也要敬酒哦,不过,我喝饮料,您们喝酒。”

这下,不仅柳建国蒙圈,就连卿幽兰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问道:“阿姒,怎么啦?你们仨今晚咋怪怪的?”

姜姒笑道:“我是真心想敬酒。”

卿幽兰将信将疑,拿来酒杯倒上酒。

一家子举杯碰杯,热闹得很。

饭后,柳清波使个眼色,丫头立即意会。

柳建国被绑架到沙发边坐下,还不能动弹,因为一边膀子吊着一个小家伙。

表哥率先抛题。

“爸,我学习成绩为什么能够跻身全班前列?”

“你说过啊,江宁激发你学习兴趣,教你学习方法。”

“爸,我的美术作品为何多次获得省市县大奖?”

“你说过啊,江宁给予指点并帮忙修正的。”

表妹接着上阵。

“姑爹,您晓得不,去年我妈妈住院,是谁送她去的医院?”

“知道啊,你说是江宁送的。”

“姑爹,您晓得不,我和清波表哥最喜欢谁?”

“知道啊,去年过年时你偷偷告诉我,江宁嘛。”

“姑爹……嗯……清柔表姐珍藏的一本漫画集,您晓得叫什么名字不?谁画的?”

“知道啊,江宁亲自所画《湾里少年》。”

众目睽睽下,两个小家伙仰头大笑,拍响巴掌。

姜姒静坐一旁,含笑不语。

柳建国夫妇越发蒙圈,很快陷入沉思。

因为,刚才大人小孩对话,皆指向同一个人。

江宁。

姜子涵牢记妈妈和表哥的授意,使劲拖拽柳建国胳膊,嗲声央求:“姑爹,求求您嘛,把江宁留在县城工作,我和清波哥哥都舍不得离开他。”

柳清波声音轻柔却透出坚定:“爸,您知道,姐姐不让我跟县委机关这群孩子同流合污,若江宁不陪我,我差不多就没啥朋友了。您不也告诫我么?朋友不在多,有几个贴心的,就行。我就认定江宁这么一个朋友,你帮帮忙,帮我,也是在帮您!因为,咱姐说过,帮人终究是帮自己。”

柳建国夫妇面面相觑。

不过,侵染官场二十余年的县委副书记很快就把准事情关键的关键,那个从不见她沾酒今晚却主动提议喝酒的姜姒,才是幕后始作俑者。

柳建国脸色晦暗不明,轻声道:“阿姒,说说吧。”

姜姒端坐沙发上,神情肃穆,迎着柳建国夫妇目光,缓声道:“姐夫,姐姐,两个小家伙导出这么一出戏,我事先确实不知道,只是,我挺感动的。”

“江宁是个农村孩子,父亲早逝,携母求学,可以想象生活有多艰辛。在其他同学酣睡时,他拼命挤出时间打点工挣钱,而且学业从未拉下,期期第一,年年优秀。我曾问他,为何如此努力上进。他回答简单又朴实,就一句话,‘没了父亲撑伞的孩子,只能在雨中奔跑’。我当时就控制不住眼泪,因为我想到了子涵的将来,是不是也将如此……辛酸。”

“快两年来,江宁从未问及家教学生家庭背景,至今不知姐夫姓啥名谁,自然更不知您手握权柄。这位乡野少年与清波和子涵朝夕相处,带给孩子的,不仅仅是书本知识,更有面对苦难生活的那份阳光和自信,更有江家人仁义礼智信的传统美德,我想,清波的变化足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姐夫,我也希望您帮帮江宁,若木已成舟一切不可挽回,柳家已尽力,我们也无愧疚,毕竟他算得上清波人生道路上的少有导师之一。当然,江宁不过是店铺点工而已,况且今年以来他去参加实习早已辞去工作,来店铺也只是帮忙,却从未收取半文工钱。姜姒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就因为节约这点工钱就感激涕零,非要请求姐夫出手相助。我只是希望,他本该得到属于他的机会,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被人抢走。”

柳清波不知何时已经相挨而坐,紧紧搂着父亲胳膊,随着舅妈话语起伏,手上不时增减力道,表达着孩子满腔希冀。

柳建国听罢,并未立即回应,伸手抱过妻侄女,放在膝盖上,柔声问:“子涵,下学期读小学一年级了,你想读哪所学校啊?”

姜子涵毫不犹豫回道:“附小!”

柳建国抿嘴微笑,继续追问:“为什么呢?”

姜子涵脆声道:“因为……因为满娃子哥哥读附小,我想跟他同校。伯爹,满娃子是个大英雄,好几次我被隔壁店铺孩子欺负了,他瞒着妈妈和江宁将那两个家伙揍得满地找牙。表哥知道,不信的话,你问清波哥哥。”

小丫头转头瞧着柳清波:“哥哥,是不是这样的嘛?”

柳清波重重点头,补充道:“江水满是江宁收养的孤儿,下半年读小学三年级。”

柳建国紧蹙眉头,疑惑道:“他一个嘉州师范学生,自己读书都不易,还收养孤儿?”

屋子里,没人应声。

始终未发言的卿幽兰淡淡道:“老柳,看来,江宁的确不错,明儿你过问一下。”

柳建国似乎没有听到妻子话语,拍拍两个小家伙,温声叮嘱道:“明日还上学呢,早些休息吧。”

姜姒自然明白,随即起身,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柳清波低头走向小屋,在门口停住脚步,也没回头,瓮声瓮气说道:“爸,不管这事儿办得如何,您都及早给个准信儿,不然,我不好意思面见江宁哥哥。”

话未落,孩子“砰”一声关上房门。

客厅里,柳家夫妇面面相觑。

卿幽兰悄声道:“喂,你听出来没?现在老二都不喊老柳了,一直喊爸呢,这个变化莫非源自江宁教导?”

柳建国轻微点头,若有所思。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卿幽兰拿起话筒,刚说了两句,随即递给丈夫,娇嗔道:“你家宝贝女儿,说找她爸。”

柳建国哈哈一笑,接过电话就喊:“幺儿。”

中年妇女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个寒颤。

话筒里传来少女声音:“老柳,我开门见山直接说,舅妈找过我,您就答应她吧!我和江宁有且只有一次见面,请相信女儿眼光,那家伙绝非您所见过的师范学生那般肤浅,只要您有所接触,一定会想到‘灼灼其华’这句话,用来形容他最恰当不过了。还有,舅妈有些话不好对您和卿大姐说得太直白,毕竟她尚为单身,怕您们有所联想,反而误了人家江宁。”

“我手里有本江宁赠与老二的《湾里少年》漫画集子,也许您未翻阅过,不知漫画主人公就是江宁自己,我当时差点流泪,天下还有如此头顶悲伤却依然阳光的少年,我多么希望清波也能这样,逆境不输,顺境不燥,我辈理当如此。您若为清波作想,不妨出手相帮,终究是帮了您自己,帮了张大家和我,更是帮了柳家。”

多年为官养成自律习惯,柳建国绝不轻易答应一件事,尤其在用人上,哪怕自家人推荐,也同样对待:“好啦,我知道啦,你早些休息,少熬夜,记得放假前说一声,让妈妈来接你。”

挂上电话,被女儿戏称“老柳”的中年男人轻轻摇头,一脸无奈地望向“卿大姐”,轻声道:“这是清柔第一次替人说情呢,那个年轻人真有那么优秀?嘿嘿,帮人就是帮了自己,咋个听着这么耳熟呢?”

中年妇女并未搭话,只是望着茶几上的座机,神色复杂,欲说还休。

女儿如此褒扬一个小伙子,哪怕他岁数小两岁,可不是只为说情打招呼那么简单,当妈的,毕竟是过来人。

夫妇俩相对而坐,各想心事。

夜色苍茫,习习凉风。

面向缓缓流淌的陵江,两位嘉州师范同桌少年席地而坐,各拿一瓶啤酒,不时仰脖猛灌。

更多时,他们一起望向幽深不明的江面,怔怔无言。

不远处,嘉州宾馆灯火辉煌,照亮整个沿江片区。

少年们压根没瞧去一眼。

江风劲吹,吹不去少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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