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进入六月,天气从燥热转为闷热,即使大清早也不见一丝凉风。
嘉州县城南边卅丈巷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一位小女孩身穿浅黄色绵绸短衣短裤,面朝街面坐在矮板凳上,双手托腮,睡眼惺忪,愣神不语。
走出店门的少妇似乎并不怕热,依然身着长衣长袖衣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将手中两袋面包和两盒牛奶递向女儿,见她摇头不要,甚为惊奇道:“子涵,咋啦?人不舒服还是没胃口?”
姜子涵没精打采应道:“我愁着呢,不想吃。”
少妇“噗嗤”一声笑了,撇嘴道:“小屁孩一个,知道啥是愁不?究竟是舍不得离开幼儿园还是因为暑假没伙伴玩耍而发愁?”
姜子涵翻起白眼,瞧着并不懂自己的妈妈,叹息道:“唉,前些天,我问清波表哥,江宁啥时能回来。他说江宁毕业后就将离开县城,满娃子当然也得回乡下去。我本想与满娃子哥哥一同上学呢,看来愿望落空了,真没劲!”
姜姒毫确实算不上温柔体贴,相挨蹲下,独自啃食面包,拿着牛奶盒吸吮得滋滋作响,讥笑道:“与满娃子哥哥一同上学,你就得劲啦?”
姜子涵顿时生恼,不满道:“姜姐姐,您是个快三十岁的美眉呢,竟然听不懂话?我问您,若满娃子在,是不是江宁也就在?”
少妇突然咳嗽,不知被牛奶还是被丫头之话呛着了,憋得满脸通红。
短衣女孩叹息一声,小声嘀咕句“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伸出小手臂,轻轻拍打妈妈后背,甚是暖心。
对于柳清波、姜子涵、江水满三个岁数不等的小家伙,江宁心目中确实存在区别对待的嫌疑。相对而言,柳清波是家教学生,更是“忘年交”朋友,哪怕辅导功课也是商量着办,他总是赋予孩子更多主动权;姜子涵是店主女儿,好比自己的丫头般,除了宠溺只剩宠溺,即使有时她调皮捣蛋得过分了些,他也不当回事;江水满则是亲兄弟,自然不会得到柳清波、姜子涵同等宽待,他施之严厉管教,不管学业上还是做人上,信奉的是“黄荆条子出好人”,绝不让这棵江家湾幼苗长成歪脖子树。
早在一年多前,江家兄弟就曾推心置腹讨论过如何对待姜子涵的问题。江宁并未说因为我打工所以必须好好对待店主女儿之类的俗气理由,而是讲姜子涵是个无父无兄的单亲丫头,她只比你满娃子仅仅多个妈妈而已,你是孤儿,自然感受她的孤单与自卑,至于你该怎么做,想必心中有数。
从那天起,江水满不但没欺负过姜子涵,而且都是甘心情愿被她欺负,始终待她如亲妹妹般,给她做手工玩具,依她换了正看得起劲的电视频道,背她上学放学,每当丫头闯祸,他这个哥哥从来都是主动认领“黑锅”,哪怕得到钻心疼的板栗奖赏也笑呵呵的,毫无怨言。
店主姜姒心如明镜,懂得江宁只为两个孩子相依为伴的良苦用心,自然佯装糊涂不予点穿,任由江家兄弟将丫头宠上天。对于单亲母亲而言,孩子缺乏父爱是永远的硬伤,更是一份难以说出口的心酸。
其实,下年就上六岁的姜子涵心藏沟壑,远远超过相同年龄阶段的孩子。她知道,父母离婚后就不再有父亲陪伴,也知道从今以后,母亲是唯一依靠。除了姜姒,没人晓得这个极其爱臭美的丫头,从不央求妈妈买花衣服、漂亮裙子,而且每当母女逛街买衣服时,只要价格太贵,她就使劲拖拽妈妈离开,懂事得让人垂泪。尚还年幼的孩子,懂得谁对她好,更懂得谁对她是真好,比如姑妈、表姐、表哥和江宁两兄弟以及幼儿园老师。
突然,姜姒起身,手拿面包牛奶藏在身后。
短衣女孩以为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或者用力过猛拍疼了妈妈,正待道歉时,顺着妈妈身体朝向看到一个熟悉面孔,随即蹦跳起来,欢声叫道:“姑妈,哎哟喂,姑妈呀,您咋来啦?”
街面人行道上,朝母子俩袅袅而来的,正是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卿幽兰。
腰肢挺得笔直的姜姒笑吟吟问道:“姐,您去哪儿?是路过此地还是专程看望?”
待姑妈走近,姜子涵扑进怀里。
摸了摸外侄女脑袋的总经理兰蹲下身子,揩了揩嫩脸蛋上的印痕,笑着应道:“前几日与师范学校后勤主任有约,商量下学期学生参保事宜,在前面店子吃过早餐,我让司机先回去,步行过来看看你娘俩。”
卿幽兰站起身,瞧着前弟媳极不自然的样子,随即沉下脸,嗔怪道:“阿姒,我给你说过多次,别给孩子吃面包,熬稀饭也行啊,瞧子涵瘦的!你自己也有胃病,还喝那冷冰冰的牛奶,身子如何遭受得住?”
姜姒红着脸,不敢吭声。
姜子涵仰起小脸,替妈妈说好话:“姑妈,是我发愁,不想吃也吃不下,所以妈妈才懒得做一个人的早饭,凑合一顿,平日里她可是天天做早饭的。”
卿幽兰马上换了脸色,咧嘴笑道:“哟,我家子涵咋啦?谁惹小公主生气啦?你咋就发愁不想吃早饭呢?呵呵,你个鬼丫头,还发愁,笑死姑妈了!”
短衣女孩一本正经道:“姑妈,我是真发愁呢!自从江宁去实习后,他既没来店子打点工,也没给表哥上家教课,我们都有五六十天没见着人影呢,我咋吃得下饭嘛?我想他带着表哥、我和满娃子一起玩儿!”
卿幽兰侧脸瞧向姜姒,见对方点点头,遂将额头竖起“川”字,疑惑道:“柳老二成天没精打采的,问他也不说,问的次数多了,那小子就翻起白眼,也不向我和他爸说啥。他放学一到家就躲进小屋,周末也不出去玩了,不是看书、画画,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只有清柔打电话回来,姐弟俩嘀咕好一阵子,还不让大人听见”。
姜姒安慰道:“再过几月,或许孩子们就淡忘了,应该没啥,姐,您别担心!”
卿幽兰想想也是,抬腕看看手表,叮嘱道:“阿姒,今日傍晚早些关了店铺,带着子涵来县委吃饭,你柳哥前几日说很久没见丫头了。”
短衣女孩兴奋得直蹦,拍着手掌喊妈妈快答应。
姜姒摸摸孩子脑袋,含笑不语。
卿幽兰扬手作别,边走边叮嘱别忘了时间。
当店铺门口只剩下母子俩时,姜姒蹲下身子,拉着孩子双手,轻声问:“你真舍不得江宁哥哥啊?”
姜子涵极其认真地点点头。
姜姒抿嘴笑道:“我俩来个约定,今晚去姑妈家,你把心里想法说给姑爹听,央求他帮忙让江宁哥哥留在县城工作,辅导哥哥和你的功课,妈妈今天就关了店铺,咱俩去滨江公园玩一天,还允许你耍一百元的游乐节目,可好?”
姜子涵睁着大眼睛,问道:“妈妈,姑爹能帮上忙吗?我只晓得他是当官的,但不晓得是好大的官。”
姜姒重重地点头,然后指着远处学校说:“姑爹官帽比嘉州师范还大,你说大不大?”
“哇!”姜子涵倒抽一口凉气。
然后,小丫头想了想,小声道:“我答应您的约定,晚上我给姑爹说,他若不答应的话,我就撒泼打滚,谁也劝不住那种。不过,我也不能毁了懂事乖巧的小公主形象,你一拉我就起来,但是我不吃不喝,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谁也不理,直到姑爹答应为止,好不好?”
“好!”
娘俩来了个重重击掌,声音脆脆的。
姜姒认定一个事实,就目前形势而言,除了位高权重且为人为官皆正值的丫头姑父,谁也没法扭转乾坤,让江宁得到本该属于他的机会。
当然,即便今晚母女俩成功说服掌管人事大权的县委副书记,也还得看江宁个人气运如何,毕竟,老祖宗说过,“成事在天”。
傍晚,六点钟左右。
在关门停业的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一位少年手提满篮子番茄,将卷帘门敲得啪啪作响。
隔壁奶茶店老板扬起手,大声喊:“喂,江宁,别敲啦,敲也没用,你那漂亮老板一大早就带着丫头外出,听说去了滨江公园,你可以去那里找找。”
江宁“哦”一声,挠了挠脑袋,对奶茶老板说:“崔老板,可不可以将番茄寄存您店子里?待姜姐回来,麻烦您替我给她。”
奶茶店老板含笑点点头。
少年一番致谢,走向鸡鸣巷。
此时,一对颜值颇高的母女手牵手走进县委机关大门的时候,嘉州宾馆正举行一场主宾皆大欢喜的庆功宴。
出席今晚筵席的人数并不多,也就六个人。坐在主位的,乃万湖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肖柯然;就坐主宾位置也是今晚聚会发起人,便是让嘉州县教育系统说一不二的县教育局长赵天霸;就坐次宾座位的,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也就是邓小莉的父亲邓炳辉;其他依次入座的,分别是县一小校长罗载道、嘉州师范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兼人事股长唐忠诚。
肖柯然举起酒杯,朗声开场:“各位,今晚相聚,赵局长可谓用心良苦,不仅亲自坐车来万湖县接我,说理当礼仪周到,这世上哪有办事者反请托事者的道理,可是赵局长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肖某不胜感动啊,而且,就今晚出席嘉宾,他反复考量,说出在座每一位大咖出席的理由,呵呵,大家说,第一杯酒该不该敬赵局长?”
“该!”全场回应。
虽然自己也觉得“该”但是在场人唯一没说“该”的赵天霸用手往下压一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褒扬话语,满脸红光说到:“兄弟们,肖县长能够出席今晚聚会,说明他首长高风亮节、礼贤下士,要知道,常务副县长答应并出席科级干部宴请,那是给我赵某人和各位天大面子啦,所以,这杯酒,我们应当恭敬肖县长啊!”
“对对,应该恭敬肖县长!”众人声音更加洪亮。
在万湖县有着“肖大人”美誉的肖柯然笑意微微,抬手抹一抹已经突显“地方包围中央”的发型,客气道:“肖某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杯,我就当仁不让了。”
待众人喝过第一杯酒,肖柯然笑眯眯道:“第二杯酒,总该轮到肖某提议了吧?哈哈……赵局长啊,今年罗佳能够留城任教,多亏你斡旋,虽然嘉州县长给你作了指示,你也完全可以不办嘛,毕竟罗佳成绩也不算最好。所以啊,这事儿能办成,我和邓部长作为学生家长,理当敬你一杯,不说感谢酒,起码也是辛苦酒、劳心酒,大伙说是不是?”
常务副县长提议,谁能拂了好意?
更何况他话语诚恳,事实亦如此,众人哪有不热烈回应的道理,仰脖喝酒自然爽快。
待主位就坐的来客细嚼慢咽一口菜肴后,作为提出嘉州师范毕业生保送、留城安排人选建议始作俑者县教育局长赵天霸适时发言。
几位伸筷尚在半空的陪客赶紧缩回手,危襟正坐,静候宴会发起人出声。
“各位,我不说县教育局承受了多少压力风险才最终敲定建议名单,也不说泉伍、忠诚等几位兄弟做了多少基础工作,单说肖县长对咱们的体谅,首长对嘉州县长说,能办则办,不能办就算了。兄弟伙,这事儿能够就此作罢么?若这样也成的话,还需要我们这些做事的家伙干嘛?况且,我早就听说,嘉州班子极有可能最近换帅,肖县长呼声很高啊!我们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影响嘉州干部在首长心目中的形象啊!”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突然站起身,正欲振臂高呼欢迎肖县长前来嘉州主政,却见赵天霸脸色阴沉望向自己,赶紧躬身就坐,讪讪道:“请赵局长提议!”
赵天霸咳嗽一声,声音洪亮道:“兄弟伙,我们一起敬肖县长,不,肖正县长,如何?”
肖柯然仰头大笑,让人感觉“很是受用”莫过于此。
席上始终保持脸色灿烂的县一小校长罗载道喝下第三杯酒,突然觉得本该香气扑鼻的甘醇美酒,在口中竟然回味起苦涩之感。
早些年与龙泉武同级毕业于嘉州师范的罗载道清楚地记得,自己作为全年级第一名理所当然作为留校任教的不二人选,最终却被学业成绩上不得台面的龙泉武鸠占鹊巢取得代之,他则分配至老家村小工作,一干就是十二年,后任教导主任、校长,调往县一小学校当一名普通教师,再从头开始,步步走上校长岗位。
今晚自己有幸参加如此小范围聚会,罗载道心怀明镜,不外乎就是赵天霸将向县一小调来三个关系户老师,顺带请客喝酒,仅作安抚而已,根本谈不上反复考量之后选定的出席人之一。
想到这里,罗载道不经意地侧目瞧向同学龙泉武,只见那位嘉州师范政教处主任满面红光,眸光晶亮,正专注盯着主位就坐的大领导,几欲抬起屁股过去敬酒,只是时机不合适,复又坐下。
中年校长不由暗暗叹气。
今年,不知是谁又将步了老罗的后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