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鸡鸣巷无鸡鸣。
四合院低矮厨房已然亮灯,租客正煮早饭。
德叔肩上挑着两桶水,手提一把锄头,瞧一眼厨房里小租客隐约身影,加快脚步,往自家菜地走去。
城郊地势平坦,四野皆是成畦菜地。这里以前也种田,后来县城人口陡增,种稻不如种菜挣钱,稻田随之改作菜地,一年四季出产的时令蔬菜,为城郊人家带来丰厚报酬,可谓富得冒油。
德叔家人口多,承包地也就多。这相对而言的“多”,甚至不如江家湾人均一亩二分承包地“多”。他家五口人,承包地仅二亩一分,人均也就四分多一点。不过,鸡鸣巷背靠陵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每月德叔家大约三千斤蔬菜上市,收入颇丰。
天干物燥,最近大小番茄即将成熟,正处于由青转红之际,需要大量浇水,这样,番茄不仅颜色鲜艳诱人,而且水分饱满也压秤。
行业有道,庄稼人揉搓泥巴多年自有心得,啥时种啥菜只是入门常识,视地里蔬菜为子女成长般精心呵护,才算到了一定境界。
当然,嫁接新品、北菜南种、无根栽培等高科技种植,对于一般百姓而言,那是高层次农业耕种境界,不用深究亦不足道也。
薄雾茫茫的田畦中,头顶晦暗天光埋头间苗、浇水忙活的菜农身影活跃期间,如同颗颗棋粒儿散落在宽大棋盘方格中,毫不起眼。
勤劳才能致富,不管种粮食,还是种蔬菜。
德叔走进自家承包地,与邻居谈论几句,埋头干活。
鸡鸣巷这家四合院里,周淑英顾不上吃早饭,将一件白色短袖男士衬衣铺在长条板凳上,用手掌抹平,拿起来使劲抖几下,举起衬衣上下左右不停调整角度,看哪里还有皱纹。最后,妇人似乎瞧着满意了,再次将衬衣铺在板凳上。
江宁放下碗筷,起身拿着衬衣,嘿嘿笑道:“妈,昨晚您就整理好了,咋?衬衣还有灵性?自己长皱纹啊?”
“这娃儿,真是的,老娘不是怕你穿着不周正,丢了面子么?得了,等以后有钱了买个像肖碧芳婶子家那样的熨斗,几分钟就把衣服熨烫得服服帖帖的,可好用了!”周淑英嗔几句,笑意微微望向儿子。
江宁进房间换上新衣服,出门来,接上母亲话茬:“好嘞,我的老妈,等我以后教书领取工资了,一定给您买一个最棒的熨斗!”
都说“娃儿是自己的乖”,妇人没说话,瞧着面貌焕然一新的儿子,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就怎么满意,不由嘴角翘起,有些傲骄。
江宁背上干瘪瘪的背包出门,里面只装着一本书,书页中夹着录取通知书,还有用作交学费的一叠钞票。
“宁儿,啥时候能回来?”
“妈,我得去了才晓得能否争取走读不住校!”
一位少年,意气风华,阔步走在乡间小道上,朝着那号称“嘉州龙门”的地方进发。
院门口,妇人和天下母亲一样,望儿远去。
自恢复高考以来,基础教育尤其农村教育人才严重匮乏,中等师范应运而生,县级行政区域均设校点,主要招收优秀初中毕业生,旨在培育乡村小学教师。十年后,全国中师学校数量达到高峰,在校学生八十余万人。改革开放后近二十年间,中等师范学校培养了数以百万计合格毕业生,为华夏普及初等教育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就人口破百万的嘉州县来讲,嘉州师范在百姓眼中如“龙门”般存在。农村娃儿一旦考取嘉州师范,就是鱼跃龙门,从此吃上国家粮,不再面朝黄泥背朝天,拥有艳羡的城市户口。即便将来在乡村小学任教,也会赢得满满尊重,当江家湾肖碧芳称呼后辈侄子江宁为“小先生”时,好比吃火锅的蘸料,麻辣鲜香,味道均沾。
两个月前,江家湾少年接到从草池场镇赶集回来的家坊邻居替邮寄所捎回“只能交给你本人”的口信时,丢下肩上的苞谷秸秆担子,撒腿往街上跑。
草池街上,身着破洞背心、皱巴旧短裤的少年,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信函,满脸通红,额头汗水直滴。
这一刻,他才体会到课本描绘的范进中举喜极欲狂样子是多么真实可信,自己虽然不至于像老秀才那般疯癫,但是心中那份狂喜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江家湾少年破天荒买根冰棍,左手执函,右手拿着冰棍,脸上明明笑意盎然,眼泪却扑簌下掉,大踏步穿行在人群中。
如今的鸡鸣巷少年,站在嘉州师范学校大门前,抬头迎着晨光,望着两丈余高算得上巍峨的校门,以及大门顶上六个鎏金大字,先是一脸肃穆,再是咧嘴作笑,最后竟然有些心酸。
熙攘往来的行人,沿街林立的店铺,石阶两旁的翠柏,甚至高大巍峨的校门,以及清瘦少年自己……此时此刻,一一卷入时光旋涡中,逐渐淡化消逝,继而漂浮起帧帧画面,悠悠飘扬,层出不穷,转瞬即逝。
烈日下,坡高路陡的江家湾,面朝黄泥背朝天的庄稼汉子,坐在田埂上妇女,皆是满脸愁苦。
湾底人家四间低矮平房已显破败,晾晒在院坝里那件破洞数个的发黄白色衬衣迎风飘荡,清瘦少年坐在一担苞谷上,用帕子擦去脸上汗水。
崖壁洞穴神像下,有个小小身影蜷缩一团。
雨夜,连人带背篓正滚落山崖。
晨曦中,手举火把一脸泪水的送丧人群,走向“高嘴坡”半山腰。
深夜,小小身影伏案苦读。
……
少年终于回过神来,用手抹脸,竟然一把温水。
不管是穷极一生也只能匍匐大地的草根,还是生根发芽几天就能迅速蹿得尺高的未来大树,总要历经风雪雨霜,总要经历一岁一枯荣的蜕变成长。
草木如此,人也一样,此生道路从来都不是一马平川、纵情高歌。唯有走过无数条泥泞烂路,方能体会踏上眼前平坦道路时的那份喜悦;唯有双腿丈量过崎岖坡道,方才感受山顶之巅放眼四方风景的壮志豪情。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道尽人世沧桑。贫苦少年对这句话正面理解的同时,却有自己的独特体会。那不过是,人们面对生活苦难的无奈安慰,不得不一边承受、一边心怀希望。
再贫瘠的泥土上也会长草开花,路途再远也怕脚步丈量,相信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阳光普照大地。
只是,如今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将来”对于他来说,犹如峨眉山道士修行,大道崎岖。
此时,十五岁少年江宁头顶阳光,挺着遗传有父亲军人血性的脊梁,迈过多少人没能迈过的校门,顺着笔直廊道,走向远处那栋红旗飘扬的高楼。
人生会有无数个走向光辉的时刻,今日算一个。
教学楼坝子里,四张办公桌呈一字型排列,桌间隔着四五步距离,每张桌子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分别写着某班报名处。不远处的教学楼墙面上,贴着四张红榜,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字。
江宁找到自己的班级,朝门可罗雀的“九一级二班报名处”走去。嘿嘿,师范学校就是不一样,连班级设置都与众不同,初中设班按照哪年毕业就叫某年级某班,师范学校则以哪年入学时间取名,真是新鲜。
中师生绝大多数来自偏远农村,除了像江宁这样的,因有事要办提前一天来到县城,今日早早来报名,其他学生几乎都是早上从各地出发,赶到学校时差不多接近中午,极个别的,下午才能到校。
九一级二班报名处,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齐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咧嘴一笑露出黄牙,自我介绍叫杨鹤,乃班主任是也。
江宁很快办完报名登记,在交学费时提出商量:“杨老师,有个事情,您看行不行?我爸去世早,妈妈身体不便,我只好在城里租房,能否我不住校,每天走读,保证按时到校,所以,一来能否允许我走读,二来能否减去学费中的住校费用?”
“这怎么可以?”班主任将脑袋晃得像个货郎鼓,脸色笑中带怒,抬高声音说:“学校给我的通知,规定学生缴多少费用,住哪几间寝室,领取多少日用品,哪一样都得按规矩办,至于能否走读,我更管不着了,反正学校规定必须住校!”
江宁脸上陪着笑,语气轻柔,尽可能表现得诚恳,央求道:“杨老师,您行行好,给学生一个机会,如何?”
“给你一个机会,那学校给我机会不?”杨鹤似乎是个压不住脾气的人,马上翻脸:“学校怎么安排我就怎么执行,若我私自决定,怪责下来,吃不完兜着走!你这个新生真是麻烦,别人都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你咋就有?”
江宁不敢开腔了。
杨鹤越说越激动,伸出两根手指敲得桌沿啪啪作响,厉声教训道:“一个农家娃儿,好不容易考上师范学校,应当好好读书,不要想东想西,该住校就住校,家里人租房就住他的,周末你回去就行了,需要每天走读么?你不外乎想外面住自由自在不受校规约束嘛,你以为我没当过学生?看不清楚这点小小道行?”
被老师教训得一愣一愣的新生实在有些想不通,只要学业成绩好又守校规不就行了么?各家有各家困难,我咋就“想东想西”了?外面租房目的在于照顾母亲,如果实现不了,那与妈妈住在老家江家湾有何异?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面对老师,学生还能怎样?
少年丧父的江宁过早接触场面事,逐渐有了为人处事的心得,自然懂得麦芒终究抵不过针尖,遂讪讪作笑,不住点头接受训导,连声答应:“杨老师教育得对,这是我的错,呵呵,杨老师,我不提了,请您息怒!”
杨鹤这才作罢,抬手指着学校西北角那排平房,淡淡道:“去那里免费领取凉席、棕垫、水桶、面盆等日常用品,二班寝室有两间,分别是六号、七号,你在七号,自己去找吧。”
新生热忱致谢,后退着挥手,再转身跑走。
走在路上,少年郎突然放慢步伐,走过一段路,干脆站着不动了,望着不远处的政教处大楼,怔怔出神。
听杨鹤的,住校不回家,咋放心母亲一人在家?
不听杨鹤的,还想好好读书?恐怕要被开除吧?
宁娃子,咋办呢?
左右为难的少年坐在树荫下,愁眉苦脸。
校园不时热闹一阵,不久又恢复宁静,大约是中师二三年级下课休息吧。过道处,来往行人逐渐增多,学生模样的,大步走在前,家长模样的,背着大包小包紧紧跟随,想来,报名处新生陆续来到。
谁也没注意,过道树荫下还坐着一位少年。
如同在学校犯下大错,放学后不敢回家的小学生,江宁坐在路边满脸惶然,不时抬手擦去额头汗珠。
时间分秒过去,太阳从东边挂到西边,很快就到下午散学时,少年焦急万分,眼巴巴地望着远处教学楼,多么希望班主任回心转意,走来喊他办理走读手续。
仅仅有此念想,连幻想都不是。
十五岁少年特别想哭,像娃儿不小心自己走丢了那般,面对周围陌生面孔,失声痛哭。
独立支撑家庭三年来,江宁知道,哭,只是一种软弱,仅仅发泄情绪而已,对于解决事情来说,毫无作用。
转机,往往出现在最绝望时。
饥肠辘辘的新生突然想起班主任杨鹤说过的话,“学校怎么安排我怎么执行”,反复咀嚼一阵,潜意识冒出一个想法:“解铃尚需系铃人”,是不是学校领导同意、班主任就无异议?
问题又来了:学校会破例同意不是城里人的学生申请走读吗?如何证明自己不住校不是规避校规约束?
人神交战一番,江宁挪动酸痛的屁股,想活动活动筋骨,遂漫步目的朝前走去。
学校政教处大楼前,一位少年踱步徘徊,萎靡的样儿如同花坛里那棵美人蕉,在秋风中独自枯萎。
这时,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悄然驶来,停在楼前。
车上走下一位个子偏矮、体型偏大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提公文包,看上去气势非凡。
或许一瞬间心底冒出“只要舍得一身剐,就敢将皇帝拉下马”的想法,又或许是江家湾老话“问人不亏,成不成都不掉二两肉”的道理……总之,新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追上已经踏上三四步台阶的中年男子,声音颤抖:“请问,您是学校领导吗?”
中年男子似乎有些艰难地扭转过来好比怀胎八个月的啤酒肚,朝着刚才余光瞧见正在踱步的学生模样少年,未语先笑,甚是亲切,待打量一番,这才开口询问:“我是学校教导主任龙泉武,你是新来报到的学生吧?”
江宁顾不上探究为何对方一眼就瞧出自己的新生身份,强压住冲到嗓子眼的紧张,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龙……龙主任……我是……九一级二班新生江宁……我……我想申请……走读……”
话到最后两个字,竟然带着颤音。
中年男子似乎司空见惯,脸色古井无波,瞧着眉清目秀的清瘦少年,柔声道:“小江,别紧张,慢慢说,你是不是家住县城?如果不是,为何要申请走读?目的是什么?”
江宁见领导和蔼,心中紧张减弱几分,如实报告了自己情况,并再次恳求学校予以批准。
政教处主任稍作沉吟,朗声道:“小江,你的情况非常特殊,虽然不符合‘只有家住县城的学生才可以走读’之规定,但是我们将酌情考虑,待研究之后再答复你,如何?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对了,刚才你说租房在鸡鸣巷,对吧?那个地方治安状况不大好,你要注意安全!”
江宁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龙泉武抿嘴笑了笑,移步上台阶。
少年背对夕阳,仰头望向台阶上的中年男子背影,以及前面高楼,仿佛金光普照。
恍惚中,中年男子突然转过身来,朝他招招手。
沉浸在惊喜之中的新生以为自己脑中出现幻觉,只是傻笑以对,毫无反应。
“小江,跟我来!”中年男子出声。
“哎!要得!”愣愣出神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
来到三楼政教处主任办公室,江宁傻了。
龙泉武倒背双手踱步,蹙眉道:“这样吧,也不用等明天研究了,我就作主吧,杨鹤老师那里,我会给他说的!办公桌上有纸笔,你马上写个申请,嗯,如实写,没啥,携母求学,就是最大理由!”
新生如闻天籁,激动得手脚颤抖,一把抓过纸笔,奋笔疾书。
十分钟后,少年信步走出政教处大楼。
夕阳如金,云霞似锦。
初秋的嘉州师范,理当如此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