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历史悠久,自先秦时代设郡,几千年朝代更迭依然保持原名,只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在嘉州后面加了一个“县”字。当然,丘川地区也有设“州”的地方,行政级别等同于地级市,大多在遥远的少数民族地区。
从七十年代伊始,嘉州县城开始改造,曾经狭窄石板街道换作水泥道路,黑瓦木柱平房多数改建成高低不等的砖砌楼房,城市面貌逐渐改变。
到九十年代,嘉州经济发展迅速,县城建设面积成倍扩张,城市人口增至三十万,是长宁市经济要地。但是,相比改革开放以来的华夏东部发达地区,嘉州经济总量仅仅与南方中等水平乡镇差不多,差距显而易见。
嘉州师范学校坐落在县城南端城乡结合部,前身为女子师范学校,算得上百年老校。只是,学校位置偏僻,附近街面仍然由石板铺就,沿街商铺依然是低矮平房,与县城中部以及东部、西部、北部繁荣景象格格不入。
江家母子走走停停,一路打听。
太阳西斜,他们尚未寻到合适的出租屋,主要因为租房条件较为讲究。一来距离学校近,方便娃儿上下学;二来租金要最便宜,否则难以负担。
见天色已晚,江宁开始着急,试着与母亲商量:“要不,我们去学校北面的农村看看?毕竟城里租房生意更好,价钱自然更高,一时半会也寻不着价廉物美的房子。”
周淑英欣然应允,既然儿子不在乎租房远近,自己也习惯住在农村,况且节约不少,何乐而不为?
他们来到叫作鸡鸣巷的庄子,四处打听一番,有三处农房在距离远近、租房价格两个方面相对合适。所谓合适,就是在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一处是三层砖砌楼房,新建不久,可以租住顶楼,主人是县城打工的,早出晚归,互不打扰,只是租金较贵,每月八十元。
第二处是二层木楼,年成久远,走在楼道上,木板咿呀直叫唤,让人感觉不够牢实,租金相比楼房少一些。
第三处是平房四合院,四间正房一间偏房,房屋结构与江家湾穿斗平房差不多,价格最低,每月五十元。
母子俩合计时,意见分歧。
江宁意在租下砖砌楼房,住三楼可避免湿气,毕竟妈妈腰疼腿疼,更重要的是,这辈子从没住过楼房,既然来县城生活,就此享受一下也无可厚非,即便价格贵点,也值得呢。
周淑英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相中了那家四合院,平时住惯了老家平房,不用爬楼,且价格公道,尤其房东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待人和善,平日里也有摆农门阵的伴儿。
儿子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得答应。
其他两家房东很不高兴,扭头便走。
周淑英是个特别在乎左邻右舍关系的老好人,想到今后在此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存芥蒂终究不妥,遂对着背影热情喊道:“两家房东,有空来耍哈!”
江宁瞅瞅两道冷漠背影,再看看一脸失望的母亲,不由笑着安慰道:“妈,不急嘛,以后慢慢处,人家现在气头上,自然不会理您。”
周淑英叹口气,转头对房东老翁说:“德叔,麻烦您帮忙搬一下行李,我们从草池一路赶来,孩子累得够呛!”
话刚落,白发苍苍也仅六十出头年纪的德叔脸色灿烂,大声应着,抢过挑子担在肩上,脚步轻松进屋去。
看上去非常和善的女主人德婶拉着女租客,笑吟吟说道:“周妹子,我儿女都住在县城,偶尔回来一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安心住,啥事儿都可以给我说。”
周淑英报以浅笑,跟随德婶脚步,边走边唠嗑。
江宁手提妈妈的浅蓝色挎包,站在院门口远眺一阵,待看足风景,心满意足走进院子。
今日租房一路询问,探访房东不下二十家,总体上还算顺利,少年颇感意外,更觉幸运。听说,租房一般得花三五天,更有甚者长达半个月之久,若是这般,花销可不小,难以承受。
农家小院面积不大,估计是城边用地紧张的原因,不如江家湾每家每户的晒场那么宽敞,所以布局紧凑,尤其打扫干净,让人满意。
院子东北角种有一棵三角梅,开枝散叶,花朵红白不一,正繁盛开放,花藤爬上最右间正房墙壁,遮蔽好大一块空间,坐在藤架下面,不管自己喝茶看书,还在妈妈纳鞋底,定然舒服。
正房面南背北,冬暖夏凉。江家坚持不住正房,低价租下的偏房,朝向为西,恰恰相反,冬冷夏热,一般人家用作厨房,而德叔家单独建有厨房,说可以共用。
从外面看,偏房只不过是一间较为宽大的房屋,里面实则是两间屋子,正好母子俩一人一间,若想自己做饭的话,只能共用房东厨房,或者在院子里搭建矮棚,买个碳灶,不过有点影响院子雅观。
母子俩收拾完毕,天色已经黑尽。
德婶进来偏房,热情邀请晚饭。
客气一番,母子俩应邀来到正房后面的厨房。
八仙桌正中放着一大盆清炖鸡汤,周围摆着一盘蒜薹腊肉、一盘莲花白回锅肉、一盘烟熏香肠,就是不见一盘时令素菜。农家人待客,肉菜居多,体现热情罢了。
德婶生怕租客难为情吃不好,不停向母子俩碗中夹菜,直到饭碗实在装不下才作罢,又去厨房替每人拿个空碗,舀上鸡汤,说尽管喝,锅里还多着呢。
德叔爱喝两杯自家窖藏的六十度烈酒,见江宁摇头表示不喝酒,遂自顾自喝起来,边喝边唠嗑。
鸡鸣巷到县城街口,不过两里地,就是这么一段距离,县城开发几十年依然“春风不度玉门关”,巷弄人家多年盼望成为拆迁户的愿望难以实现。
什么是拆迁户?
呵呵,意思是公家占用土地房屋给予赔偿,要么集中安置楼房,要么按时价获得货币赔偿。
一朝成为拆迁户,可谓一夜暴富,几代人不用努力就可享受福贵,当然,农村户口也将改作城市户口,虽不值钱,但老百姓更在乎,谁不想子孙成为城里人啊?
江宁更关心另外问题:“德叔,鸡鸣巷治安如何?”
德叔举杯喝下一小口,咂了砸嘴,慢悠悠说道:“这个治安嘛,说好说不上,说孬也说不上,就马马虎虎吧!这里年轻人多,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家伙就多,偶尔也发生打架斗殴之事!咦,娃儿,你是不是想问有没有抢劫偷盗危险?”
老人自问自答:“唉,事实上还是有的,县城有,城郊结合部更有,这是普遍现象。前几年,连本地人都被抢劫过,后来抓了一批也杀了一批,现在抢劫事件少多了,一年最多也就两三起。”
老人再喝一口酒,缓声道:“倒是偷盗事件时有发生,你看我家,一儿一女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我老两口探望孙子吃过晚饭还得赶回鸡鸣巷,不守不行啊!前年中秋,我一高兴喝酒过量,第二天才回来,家里现金和电视机就不见了,虽然钱不多,电视也是黑白电视,丢了财物终究是倒霉事儿。”
少年闻言咧嘴一笑,将碗中鸡汤一饮而尽,按照老家礼数一番致谢,静静等待德叔喝酒。
“老头子,赶紧喝了这杯酒,等会骑上三轮车陪小江去趟南门市场,买个碳灶以及锅碗瓢盆回来,周妹子说他们自己做饭,也不共用厨房,我劝也劝不住,咱们就尊重他们意见吧!”德婶爽性道。
德叔大约是个幸福的“耙耳朵”,听话地饮尽杯中酒,也不吃米饭,拿起凳子上的蒲扇,招呼一声小租客,走出厨房,留下两个妇人在家收拾碗筷。
就着晦暗不明的夜色,迎着习习晚风,叔侄俩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驶向灯火阑珊的县城大街。
江宁回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半。
在德叔帮忙下,江家母子在偏房屋檐下搭起还算宽敞的棚子,放入碳灶,还有一张用作摆放菜墩的矮桌,一个简简单单又像模像样的厨房就大功告成。
简单洗漱后,母子俩太过劳累,很快入睡。
夜深十分,草池乡田柳村江家湾一派万籁俱寂。
突然,湾底那户人家响起敲门声。
大黄狗迅速窜出窝,待看清来人随即摇起尾巴,走近那个小小人影,“嗯呀”叫唤一声,用脑袋磨蹭几下。
屋内床上,十三岁小姑娘倏然惊醒,随即坐正身子,望着漆黑窗户,汗毛倒立,侧耳倾听。
以前周淑英母子俩不在家时,小慧帮忙守屋数次,从没听到过夜半敲门声。嘉州人信佛,也就有了鬼故事,本是茶前饭后谈资,却是孩子的噩梦。
“笃笃……”敲门声又起。
“谁?”小慧怯生生问道,声音颤抖。
屋外传来抽泣声:“小慧姐,是我,满娃子,我想进屋来睡,就睡江宁的床,不会打扰你,麻烦开开门嘛!”
“原来是这个小家伙!”小慧方才心安,拍拍胸口,吁出一口气,嘴上嘀咕一句,待心跳平息,起身下床,拉开电灯。
房门打开,孩子泪眼婆娑,哽咽道:“小慧姐,我又被大伯妈揍了,江宁哥哥走了,再也没人保护我,我不敢在大伯爹家睡觉,以后我就来江宁家睡,好不好?我一定很乖的,呜呜,你瞧,我身上全是伤!”
孩子脱下破烂布卦,只见前胸后背全是横七竖八的血痕,想来被抽得有多惨!
小慧鼻翼发酸,一把搂过孩子,拉进屋,关上房门,来到江宁卧室,重新铺上凉席,拿出一张薄被,安顿他睡下,轻声问:“满娃子,咋又挨揍了嘛?”
孩子瘪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样子,抽泣道:“我……我洗碗,不小心打烂了一个瓷碗……小慧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是堂哥军娃子使坏,咯吱我腋窝,我没忍住,手中碗就掉地上了……呜呜……”
小慧叹息一声,柔声道:“你住这里吧,我相信淑英伯妈会同意,江宁哥也会同意的,乖,睡吧,以后跟着姐姐吃饭,明年读书嘛,额,得问江宁哥咋办,好不好?”
孩子停住抽泣,歪着脑袋想了想,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念叨:“小慧姐……你真好……我想爹娘了……也想江宁哥哥……当然……还有淑英伯妈……”
孩子声音逐渐微弱,话未说完,竟然睡着了。
小姑娘替孩子擦去脸上泪痕,喃喃道:“满娃子,可怜的满娃子,要是伯妈和江宁哥哥在家就好了,哪次挨打不是他们救下来的?以后……”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孩子以后咋办。
寂静山村夜,少女守着孩子,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