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皇帝在宫中为凌亮举办了规模宏大的庆功宴,邀请众臣务必出席。
暮色四合中,崔夫人看着夫君和儿子上了马车,忧心忡忡目送他们远去。
夫君已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她,包括儿子那惊世骇俗的筹划。
她惊了片刻,就平静地接受了。
子兴是她的命,他死了,自己这个当娘的留在世上也没意思。
既然圣上不给她戍边的儿子活路,那就不要怪他们为自己开拓出一条活路来。
她是宋氏的嫡长女,嫁入崔家时,娘家只比崔氏差一点。
可数十年过去,如今的宋氏被圣上打压的厉害,不要说和崔氏作比,就是其他两家也早就拍马不及了。
幸得夫君爱重,她本人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所以无人敢欺到她头上来。
王氏与李氏这几年撑得也很辛苦。
偶尔和嫁去这两家的旁支姐妹聊天,她们一抱怨起花销大大减少的事就停不下来。
崔氏的实力是四个家族中最强盛的,也正因此,被圣上牵肠挂肚地惦念着。
这一次,圣上大概耗尽了自己的耐性,不想再和他们慢慢熬下去了。
儿子的布置能不能成功,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但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作为宋氏的族人,她都无比希望赢的是自己这一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崔氏一旦被圣上收拾,其他三家想要独善其身又怎么可能?
今日宫中张灯结彩,要为她的儿子庆功封赏。
大张旗鼓,宴无好宴。
不知圣上又想出了什么为难人的法子?
热闹的宴席上,帝后和善可亲,群臣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间,悦耳的丝竹之声缓缓流淌,舞姬旋转的彩衣迷了人们的双眼。
一片和乐的气氛中,皇帝笑得十分慈善,他开口问凌亮想要什么赏赐。
大臣们的谈笑声停了下来,乐伶舞姬也一个个噤若寒蝉地退到一边。
坐在皇帝下方的太子把玩着酒盏,注视着对面的凌亮,向他的父皇建议道:“子兴为我大安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合该封个侯爷。”
“太子言重了。”
凌亮起身朝上方高坐的帝后施礼,“末将资质驽钝,退敌实属侥幸,陛下垂爱,末将不胜惶恐。”
“今日这一场庆功宴,已是给足了末将面子,护卫大安是所有臣子的分内之事,其他赏赐,末将并不敢想。”
皇帝眯了眯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既有对崔家人自我贬低的些微高兴之情,又有自己好意被拂的不快。
但大臣们都在这里,他不好发作,只能顺着说了些其乐融融的场面话,赏赐下许多金银财物。
没有人发现,天子旁边的那位借着掩袖喝酒的功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凌亮。
夜色渐深,宴席上的各位大臣接二连三找理由走人了。
凌亮和崔学士也向皇帝辞别。
快走到前面宫门时,有人在后面扬声道:“崔将军请留步。”
一个宫女快步追赶上他们,“崔将军,奴婢是凤仪宫中的人。”
凌亮和崔学士对视一眼,“不知皇后娘娘找崔某何事?”
“我家娘娘说,崔将军是个聪明人,见到奴婢就应该明白她的心思了。”
宫女一板一眼地道,她看起来普普通通,让人无法轻易记住,但凌亮能感觉到,这人身手不错。
凌亮笑道:“崔某的确明白了皇后的心思,但还不知道你们能拿出多少诚意来。”
宫女低着头,声音沉闷,“娘娘可以为崔将军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只要您开口,我们绝不推辞。”
凌亮:“那么,皇后想要什么?”
“娘娘所求甚少,太后之位足矣。无论那位,是谁。”
宫女意有所指,显然,皇后以为坐上皇位的会是他,但很可惜她们猜错了。
原主是位真真正正的君子,高人。
凌亮已经拜托999问了他好几次事成之后要不要当皇帝,人家的回答从来没有改变过。
名利虽好,于他却如浮云,他只想要大安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他是那样的痛恨皇帝和太子,又怎么会愿意变成如他们一般的人?
凌亮对原主的精神境界感到由衷的钦佩。
至高无上的皇位摆在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建立不世功勋,青史留名的机会,意味着万民敬仰,千百年传颂的诱惑,意味着在古代社会,一个有抱负的人深埋心底的最高理想。
天下男女老少,能狠心推开皇位的人有几个?
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而原主做到了。
凌亮尊重他的想法。
皇后自愿助他谋反,要一个太后之位并不过分,凌亮应了宫女代她提出的条件,“只要事情能够成功,娘娘所求,本将保证,到时自会双手奉上。”
就是不知道崔学士和夫人在面对和他们同辈分的“长辈”时,会不会打他?
应该,应该不会吧。
宫女得到凌亮的承诺,满意地离开了。
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黑夜里,向偌大皇宫的深处沉去。
凌亮和崔学士回身出了宫门,马夫在宫墙外面等得都打盹了。
崔学士不清楚儿子的安排,他也没问,毕竟现在谈什么都为时尚早。
皇后派人来要太后的位子,他觉得操之过急了。
谁当皇帝确实是个问题,但当下最迫切的,是要先扳倒慕容家的两个当权者。
至于其他的……崔家趁机上位也好,扶持一个小皇子把控朝廷也罢,这些都是应该以后考虑的。
不过,外界传言好像不准确啊。
这个时间,皇宫中的侍卫早开始巡逻了,但他们交谈时,巡逻的人一次都没来过。
不用想,肯定是皇后的手段。
皇后不像传闻中那样软弱无能,完全失势,她有自己的底牌。
马车中,崔学士呷了口清茶,皇宫中的人,真是个个不简单呐,连贤良的皇后,也对自己的枕边人留了一手。
呵呵,这一场戏,可越来越有趣喽!
宫女回到凤仪宫,向容貌端庄美丽的女子禀告了事情经过。
女子定定地在窗前站了一会,挥手让宫女下去了。
我是对的。她想。
皇上多年前就厌弃了她,过去的海誓山盟,蜜语甜言如今想来多讽刺。
她的家族当初力挺这位不受宠的皇子,把他送上了龙椅,可从龙之功岂是那么好挣的?
他们捧上来的真龙天子根本不明白,受了别人的恩情,是要报答的。
想来也好笑,她天下无双尊贵无匹的夫君啊,其实就是个猜忌成性的白痴。
实事没做出几件,反而特别会怀疑别人。
怀疑文臣,怀疑武将,怀疑外戚,又怀疑自己的一帮孩子,他不仅怀疑,还真的下手去对付。
她早就想去问问他了,没了这些人,陛下要怎样治理大安?
他没那个能力的。
一个优秀的君主,会做到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显而易见,她的夫君并不优秀。
娘家自身难保,十多年前就不再管她这个宫中的女儿,一心一意培养几个哥哥了。
她成了家族的弃子。
不被待见,日后还要看她无比憎恶的太子脸色,这就是她的未来。
叫她如何甘心!
她在深宫中一次又一次地耐心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等到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崔子兴之困境,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就是谋逆。
但崔氏的想法她一直摸不清楚,直到宴席上崔子兴说他什么赏赐都不要。
在后宫中,女人的勾心斗角也有招数,不争,即为争。
这是否同样能说明,崔子兴的什么都不要,其真正含义是——所有的,我全都要?
让贴身宫女前去接触,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