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可也前方是笑得傻气的齐玉。
顾可也没来由的高兴,正要大步过去,问问他这么久不见,是去哪了?
然而他没走几步,齐玉却笑着对他说,“也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顾可也笑容霎时间僵住。
齐玉的身体逐渐有了裂缝,鲜血从细缝中潺潺流出,最终,齐玉的身体在他眼前,一块一块裂开,尸块碎了一地。
顾可也大吼着“不要……”
他惊恐地跑上前去,想要把齐玉的身体拼凑起来。
忽然,秦可卿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儿啊,人生路上必经离散,活着的人,总要朝前看……别回头,快走……”
恍惚之间画面一转,他面前是油尽灯枯,逐渐在灰败中断气娘亲。
可是,顾可也还来不及抱紧他娘,四周大火忽的窜起,十分快速蔓延开来。
“……好二哥,哥,亲哥,火烧的我好痛……二哥,你该做自己该做的事……”
顾府门内,顾念云满身染血,被湮没在熊熊大火中……
他摔倒在泥泞的小巷中,耳边响起冷风的呼啸声,当他再抬头时,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风雪,是平丘。
他哥顾云朝被人砍掉了右臂,睁着灰败的眼睛,直挺挺倒在雪地上。
他爹顾舟万箭穿心,被火油烧的面目全非……
城墙上是秦茹玉头颅,她水润的眼睛彻底干涸,流不出一滴泪来。
“二哥,我好饿啊,我好冷……”
“二哥,你会如神兵天降般,来救我们吧……”
顾可也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过去,哭求着:“爹,大哥,秦茹玉……你们等等我啊……”
顾可也拼命跑过去,可是他过不去啊,怎么跑也过不去。
只能绝望地看着,无能为力。
眼看着平丘的城门就在眼前,他脚下却被狠狠磕绊了一下,他步子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他这才发现,白雪之上,浸染了鲜血。
旁边,正躺着苍白的、身体逐渐冰冷的阮翎羽。
那雪地上的鲜血,正从阮翎羽身下,不断晕染开来。
阮翎羽悲伤地望着他,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十分微弱,然而,顾可也还算听清楚了,“我爱的人不会早早死去,对吗……哥哥,你要好好活着,长命安康……”
顾可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抱着头崩溃低吼,唇齿间挤出难以抑制的哭腔。
顾可也喘着粗气,猛地惊醒,眼底是一片赤红,眸中泪光闪烁,浑身上下被冷汗湿透。
顾可也将手从大氅中伸出,重重抹了把脸。
他抬眸看去,是夜,天上正飘着细细的白雪。
然而,当他撇头定睛时,却狠狠怔住了。
这一幕,正如他梦中所见,阮翎羽毫无生气地躺在雪地之上。
细雪飘落在阮翎羽的身上,黑发上,睫毛上,惨白的唇上,都是白絮……
顾可也怔怔地看着阮翎羽,方才还不觉,这会儿,仿佛寒冬的冰雪和刺骨寒风霎时间袭卷了他的全身。
刺骨的冷。
顾可也立马跪爬过去,伸了伸手,却不敢碰阮翎羽。
“翎羽……”顾可也低声唤他的名字,想要叫醒他。
然而,阮翎羽一动也不动。
顾可也伸手探了探阮翎羽的脖颈命脉,松了口气,沉入深渊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大概查看了一番阮翎羽的伤口了,先将大氅紧紧裹着阮翎羽,然后避开伤口,抱着阮翎羽虚弱的身体。无力感从心底不断蔓延至全身,像带毒藤蔓,紧紧勒住他的咽喉,让他疼痛难忍又无法喘息。
顾可也试图阻止怀中之人逐渐衰退的体温,绝望又迫切。
阮翎羽若死在了他怀里,他该怎么办?
顾可也环顾四周,想要在绝路上,找一条活下去的路。
旁边有干柴。
顾可也立即爬过去。
须臾。
柴火噼啪作响,暖意驱散了顾可也心中不少的阴霾。
顾可也冷静下来。
他抱着阮翎羽,不远不近地坐在火堆旁。
有了火堆,他才开始检查阮翎羽的身体。
阮翎羽满身皆是伤痕,用伤痕累累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伤的最重的地方,还是在肩甲处,陷入皮肉的箭头始终在那里,伤口无法愈合,阮翎羽一旦有大动作,必定拉扯伤口,而且,箭尖一直搅和在骨肉之间,这是何等的痛苦啊。
顾可也此时满头冷汗,眉头紧紧蹙着,看着阮翎羽的伤口。
阮翎羽失血不算多。
阮翎羽之所以没取箭头,估计也是怕他自己失血过多吧。
而这雪地上的血,一大半可能都不是阮翎羽的,是阮翎羽衣袍上的,可能是围杀他们的敌人的,也可能是……
顾可也看了一眼那一大坨肉。
也可能是,马血……
阮翎羽彻底染红的白袍,被体温融化,在雪地上浸染开来……
他娘的,阮翎羽这小子,可真会吓人!!!
乍一看,他刚才还以为是阮翎羽流了满地的血!
他想啊,失血过多,必定活不成了!!!
吓死他了。
沉默半晌。
他还是决定,暂时不拔箭了。
此刻,阮翎羽太过于虚弱,他怕阮翎羽扛不住……
他的目光看向阮翎羽干裂的唇。
害怕阮翎羽渴死。
旋即,顾可也抓了一把冷雪往嘴里塞,融化了,唇贴着唇,度给阮翎羽。
如此,反复几次。
期间,他又去找了不少干柴。还好在这山上有不少枯枝,完全够用。
顾可也没什么胃口,但是不吃饱,哪有力气带着阮翎羽活着出去?所以,顾可也准备将阮翎羽留下来的肉烤上。
他摸了摸剑袖,小刀还在。
他把肉随意分了分,然后把肉架在火堆上烤。
用地上的白雪擦了擦手。
他才又赶快去瞧瞧阮翎羽的状况。
阮翎羽依然脸色不好,不过好歹身体暖和起来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顾可也吃着难吃的肉,时不时看了眼阮翎羽,还要说上两句话。
“阮翎羽,再不醒,就没肉吃了!”
昏迷不醒的阮翎羽:“……”
“这肉,不像水,也不能喂你,那只能我自儿吃了!”
昏迷不醒的阮翎羽:“……”
“好吧,看来,你不饿……”
“……”
“翎羽,哥哥对不起你,你快点醒来吧!”
“……”
“我再也不纠缠你了……对不起,翎羽,我只是很爱你,你一定是怪我的吧,怪我害死了你的阿姐……”
“你以前就讨厌我,如今,更是恨我的吧……”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翎羽,害的你被百姓朝臣唾弃嘲笑,害的你什么也没了……你本该是高高在上金枝玉贵的皇子啊……”
“求你,一定要活下来,否则…我上哪赎罪去,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杀回京都……”
“待我大仇得报,我便彻底消失在你眼前,不会脏了你的眼……”
在火堆噼啪作响中,顾可也泣不成声……
………
阮翎羽的指尖动了动,缓缓掀起眼皮,光线有些刺目,他眯了眯眼,他适应了一番,这才发现,此时,他正裹着大氅,躺在拉柴火的板车上。
顾可也坐在旁边,正与人说话。
旁边是个穿着麻布衣裳的白面书生模样的男人。
阮翎羽脑子混沌,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心中确定了,他们得救了。
这时,他却瞧见顾可也对着旁边的男人,笑了笑,说着什么。
阮翎羽瞳孔微缩。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顾可也露出笑容了,如今,再看见顾可也的笑容,阮翎羽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顾可也在笑着,然而眼底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
阮翎羽对顾可也的笑容再熟悉不过。他曾经见过顾可也各种放肆大笑,或是拿刀指着敌军鼻子张狂嘲笑着……那模样,恣意又快活,仿佛只要顾可也想,南城恶霸顾可也,大有捅天灭地的架势……
如今,顾可也的笑容,平和冷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灰败。
………
阮翎羽留在了岐山的土匪窝里养伤。
林霖手下的人,奇人异士很多,阮翎羽肩上的箭顺利取下来了。只是身体虚弱,取箭后,再一次昏迷不醒了。
顾可也待了几日,便待不下去了。
他还不能停下休息。
林霖这人还算可靠,他将阮翎羽托付给林霖,便准备独自启程赶往南城。
他将情况简单说明了,三个月为期,他一定回来,若三个月没回来,便不用等他了,林霖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他。
当阮翎羽醒来时,顾可也独自一人启程离开了。
阮翎羽得知后,完全不得身体虚弱,赤着脚拼命追了出去。
然而,早已不见顾可也人影。
阮翎羽要养伤,时而昏迷,轻易便被林霖等人拦下了,他们不让他跟着顾可也去。
阮翎羽只能时常等在屋檐下,身体不好时,是坐着,身体还行时,是站着,不为别的,就是看着远处大门的方向。
他希望能看见熟悉的身影。
但是,一连多日,都没有。
顾可也丢下他了……
这样,也好……
………
再见到顾可也,是在两个多月后。
顾可也身后只跟着几百个兵将……
顾可也站在前方,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
阮翎羽还等在屋檐下。
阮翎羽遥遥望着顾可也的一举一动。似乎有所感觉,顾可也抬眸向他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
二人却没有一人向前迈开一步。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阻止他们上前。
那道铜墙铁壁,是未寒的尸骨。
………
阮翎羽与顾可也大吵了一架。
不对,应该是顾可也单方面的与阮翎羽大吵了一架。
是在出发回京都时。
因为,顾可也执意要让阮翎羽留在岐山,而,阮翎羽却咬死要着顾可也回京都。
此次回京,只是一次试探,并不是要打一场硬仗,顾可也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但是,他不想阮翎羽再一次陷入危险中。
顾可也眼中流转的情绪伤心压抑又复杂
他咬牙道:“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阮翎羽的唇微微颤抖。
阮翎羽微微蹙眉,他不明白,为什么顾可也又要丢下他。
一次,两次,三次……这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顾可也跟着林霖出双入对,却唯独丢下他。
跟他待在一起,顾可也就这般痛苦!?
他不懂啊。他以前没有与顾可也闹过矛盾,这样的事,他该如何处理?
最后,顾可也丢下阮翎羽走了。
阿姐给他的护身符,他早就送给顾可也了,如今又没了鬼兵,阮翎羽彻底失去了掌控顾可也能力。
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他感觉难受。
阮翎羽只能望着顾可也的背影一次次远去……
………
相处久了,顾可也好奇林霖为何要谋反。林霖这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就带着一大堆人马,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了呢?
那日,他便把疑惑问出了口。
林霖眼底阴翳,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满腹的不满和绝望,他说,
“我曾经也想好好过活,世道乱点,我便小心点,然而,我却不知道,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们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人轻易摆布,所以想要拼命的往上爬。”
顾可也点了点头。
林霖继续道:“自从……我娘和妹妹死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想要不受控制,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
“所以,该杀得杀,该反就反,心慈手软反而会落得悲惨……”
顾可也沉默片刻,笑了笑,赞同道:“确实!如今这种世道,仁慈等于找死。”
顾可也转头看向林霖,疑惑不解地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林霖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慌乱,不过一瞬,他微微低头垂眸,不语。
“你分明可以自己反……不必屈居于人下。”
见林霖始终沉默着,顾可也自顾自道:“难不成……你对我们一见如故,所以,视我们为知己,我们既是战友,又是朋友?”
“对吗?”
闻言,林霖浑身僵硬,缓缓抬头看向顾可也,依然沉默不语,到最后,也并没有回答顾可也的话。
或许,不是一见如故,是赔罪。
然而,顾可也却将林霖的沉默,视为了……默认。
顾可也说,他们是生死之交。
………
攻入皇城这日,阮翎羽与顾可也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或许,时间久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关于围剿宣王余孽之事,他们爆发了第二次大吵。
顾可也要亲自带兵围剿。
阮翎羽主张,要求他待在京都,此事不必操之过急。
然而,顾可也却仿佛快要没时间了一样,执意要立即围剿余孽。
最终,阮翎羽还是没能吵赢顾可也。
顾可也带兵离开京都了。
阮翎羽站在城墙之上,目送着顾可也远去……
他只能暂时交代秦白看住顾可也。
阮翎羽收到秦白的第一封信,是顾可也杀李隼。
阮翎羽收到秦白的第二封信,是顾可也救了一位姑娘。
收到这封信时,不知为何,阮翎羽心绪不宁。
阮翎羽收到秦白的第三封信,是关于顾可也与那位名为许青的姑娘并肩作战的事。
顾可也离京之时,他与顾可也不欢而散,顾可也说,让他不要管他,请他,当好他的皇帝,离他远点……
阮翎羽坐在案前一晚上,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手,提笔给顾可也写了第一封信。
犹豫许久,那墨汁沾染信纸,他终是写下了他对顾可也的思念之词。
但是,他始终没有收到顾可也的回信。
却收到了秦白的第四封信,顾可也差点遇险,那位许青姑娘舍命相救……
很快是第五封,不是信,是顾可也的折子,却是……为那位许青姑娘陈情……
阮翎羽大怒,将折子狠狠摔在地上,惹得周围乌压压跪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