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南城那天,是那一年夏日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阮翎羽完全没料到,在那净朗的一天,他会遇到一个自由快乐又很讨厌的人。
说讨厌,也不太对,应该是嫉妒。
说实话,他第一次见到顾可也,他便是嫉妒顾可也的。
他太嫉妒顾可也了。
相处久了,也正如他所料,顾可也这人是真的令人嫉妒。
阮翎羽发现,顾可也的世界真的很大。
他有护着他的父母兄长,有拥护他的挚友,有爱开他玩笑的校场里的伯伯伯母,还有既敬重他又讨厌他的南城百姓……顾可也拥有太多太多了,他还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南城,策马扬鞭,恣意又快活。
所以,阮翎羽嫉妒顾可也。他的世界太小了。
世人只知他阮翎羽是先皇幺子,高高在上、金尊玉贵,他是太子,是未来是皇帝,然而,却没人知晓,他生活在公主府仅六载,余下十载,他被困于公主府,不见天日。
他每每看到顾可也,他总是心有不甘。说不上来的感觉,既像是讨厌顾可也,又像是……想要独占他。
他时常想,他果然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他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在公主府十年没想明白的事,阮翎羽在见到顾可也那一刻,他似乎想明白了,他懂了,为什么那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便一定要带着他一起去死,一起坠入深渊。
因为啊,那日在莲池中,那样张狂的顾可也,对他粲然一笑,池水泠泠波光,都碎进了阮翎羽的眸光中。
那时那刻,一个疯狂地想法在脑子叫嚣着,他想像那个女人一样,也将这样的顾可也拉入黑暗。
他疯狂地想带着顾可也一起去死,一起坠入深渊。
那日在莲池旁,阮翎羽看见,他映照在那水中的倒影,像极了那个女人,特别是那双眼睛……
不过,好歹有那十年的沉寂,就算那些疯狂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叫嚣着,他依然能冷淡控制住自己,管住他想要弄碎顾可也的想法。
他故意疏远、无视顾可也,不对顾可也下杀手。
阮翎羽时常觉得奇怪。
他都这般冷淡了,顾可也还是能不觉疲倦地围在他身边,真是奇怪又讨厌的人。
实在难缠的紧。
在南城时,顾可也总是在他看书时,缠在他身旁,顾可也的话啊,真的很多、很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但也不可否认,顾可也这人着实见识广博,什么犄角旮旯里的趣事,顾可也总是能说的头头是道。
阮翎羽其实也不是那么爱看书。
只是,在那偏殿里的日子,若不能沉寂下来静静看书,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彻底疯掉的,十年啊,他终于养成了一看书,便能从早到晚的习惯。
对于顾可也讲的趣事,他是十分感兴趣的,他从来没听过这些,他喜欢听顾可也给他讲的趣事。
所以,他时常拿着书,却实在看不下去。阮翎羽管住了自己是眼睛不理会顾可也,却管不住他的耳朵和心。
他想,他嫉妒顾可也,也讨厌顾可也,可是,顾可也这人虽然难缠,他却有点喜欢顾可也了。
所以,他决定,暂时就不弄死顾可也好了。
或许,他是十分贪恋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吧,毕竟,那十年的孤寂,实在难熬。
不过,顾可也也实在气人。
也不知道顾可也是真傻还是假傻。
而且啊,顾可也时常会调笑他,说他身为男子,为何会跟漂亮姑娘一般白嫩纤弱?
这个话题,阮翎羽都是沉默着不回答。
阮翎羽想啊,想必,在顾可也认知里,男子是没有像他这般模样的,阮翎羽也不意外,毕竟一开始,顾可也竟把他错认成了姑娘。
对于整日出门骑马射箭,成日沐浴在烈阳下的顾可也来说,他这样的人,可能确实不像男子。
只是,被顾可也笑话,说他不似男子,他是生气的,却又无奈。十年始终困于偏殿不曾出府,不论男女可能也是他这般苍白吧!
他有时会暗自窃喜,能有朝一日来到南城。
他之前活了十六年,他的世界只有公主府内的一方院落,来到南城这三年,竟然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不对。
是和顾可也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即使这让他愉悦,他也没想过跟顾可也有什么瓜葛。
他会是路过顾可也身边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毕竟,跟他这种人有牵连,不是好事。
他暂时决定不拉着顾可也一起去死了。
他想,这便当作顾可也陪他的回报。
然而,顾可也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花石林时,他命悬一线,可是,顾可也要救他。
他觉得顾可也愚蠢又好笑。
那时他想啊,若是来选,他一定丢掉累赘自保。
然而,顾可也固执地要带着他,活着走出去。
其实,活着,对于他自己而言,没那么重要。
可是,顾可也却说,他活着很重要。
顾可也确实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只是,他好像比之前更喜欢顾可也了。他也又动了想要杀顾可也的心思,他更想带着顾可也一起去死了。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没死成。
他着实贪恋顾可也身上的温度。而且,顾可也在他身边,连电闪雷鸣都没那么令他害怕了。
他想,这次就算了,还是下次吧!
………
后来顾可也跟着顾云朝去了平丘,本来他是不太想去的。
可是宣王的手伸的太长了,顾舟一方面担心他的安危,一方面想要除掉宣王安插在南城暗桩,索性也想让他跟着一起去了平丘。
他想了一下,便也同意了。
顾可也之前答应他,要教他习武,若是他不去平丘,他便没机会学,所以,他也决定去平丘。
一开始,顾可也担心他不习惯。
或许是平丘环境艰苦,顾可也担心他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不能适应。
顾可也真是想多了,他哪有不习惯?反而乐得自在。
他喜欢站在平丘土坯城墙上,远远看着顾可也策马扬鞭,恣意大笑,偶尔也能听见顾可也狂妄自大的自夸。
顾可也笑着,扬言道:“老子上阵杀敌所向披靡,只要武器在手,无人能敌我顾可也。”
听了这话,阮翎羽不禁起了坏心思,他想看到顾可也败下阵来。
然而,却真如顾可也狂妄自大的言论,无人能敌他顾可也。
顾可也这人,说他脑子不好使吧,却能耍的南蛮团团转,他既能无赖作为,又能谨守行事。南蛮见了顾可也,叫苦连天,害怕的紧。
可是,纵使顾可也再厉害,也有弱点。
顾可也能在危机四伏的花石林山脉中找到活路,却总是在陌生的院落里迷路。
他的目光总是控制不住地跟着顾可也,所以还是很容易便发现的这一点的。
顾可也第一次在他面前走错方向坏事,是在暗杀一个南蛮领将时。
那南蛮贼寇爱好五石散和美人。
平日里顾可也的脑子不好使,但往往在这方面总是好使的,他很快就想到了暗杀那贼寇的计划。
一个不费一兵一卒,杀死这贼寇的法子。
只需要一个美人和一壶劣酒。
劣酒随处可见。
可是,哪来美人!?
他一直是知道的,顾可也惯会气人了。
不出他所料,顾可也果然又想到法子,气他了。
在顾可也再三恳求下,他被迫换上了女装。
这是他第一次男扮女装。
顾可也真的很会气人。
顾可也夸他,说他很漂亮,但是他冷着脸很生气。
他看着镜中的他。
他这张皮囊,正如顾可也所言,确实漂亮,只是如此装扮,似乎更像那个女人了。
他其实有些害怕镜中的自己。
很快,他带着一壶酒,去找那贼寇了。
顾可也说,别担心,他会尽快来找他。
然而,直到他控制不住的自己,发疯了,捅死了那贼寇,顾可也也不曾来。
他猜,是因为……顾可也迷路了。
顾可也赶来时,正好见到他手握尖刀,浑身沾血的模样。
顾可也见到他时,是害怕的。因为,他看见顾可也眼底溢满了又惊又怕的情绪,他想,顾可也和当初的阿姐一样,是怕他了。
不过,顾可也又一次出乎他所料了。
顾可也忽然上前,伸手紧紧抱住了他,还不停对他说着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他身上的血,染上了顾可也的衣襟。
阮翎羽不禁看向不远处的铜镜。
铜镜里,他的脸像极了那个女人。
他手握尖刀,脸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渍,他的身体被顾可也紧紧拥住。
阮翎羽扯了扯嘴角,铜镜里的他也扬起一抹冷笑。
他觉得,只要他一抬手,他手中的尖刀就能刺入顾可也的后背,将毫无防备的顾可也捅个对穿。
他们就能一起死了。
可是……
“啪嗒——”
尖刀从阮翎羽手中滑落。
顾可也吓了一跳,顾可也还以为,他这副模样是被吓到了手滑。
他有时候真觉得顾可也脑子就是不好使,顾可也知不知道,他这分明是刚从他手中死里逃生!?
算了。
看在顾可也脑子不好使的份儿上,这次就不杀他了。
还是……下次吧。
下次,他却送给顾可也一对兽齿。
平丘附近有不少野狼,那日他回城时被缠上了,他砍了头狼的头,带回了平丘城。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将这累赘的东西带回平丘。或许他私心里,是想要顾可也看看的本事。
他路过,平丘城的老兵瞧见了他手中的头狼头,对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笑着对他说着,
这兽齿象征着勇气,在平丘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勇猛的将士会将他捕杀来的野兽的兽齿送给心仪的姑娘,代表着将士对心仪姑娘爱的决心和勇气。
那老兵还多事地问他,“小兄弟,你将这头狼的头带回来,是要送给心仪的姑娘吗?那你最好取兽齿打磨一番再送,漂亮姑娘们,可不喜欢血腥的脑袋……”
阮翎羽垂眸不吭声,摇了摇头,走了。
他还是拔了头狼口中的所有利齿。
他想,他只是觉得顾可也这人勇气可嘉,兽齿又是勇气的象征,将它送给顾可也,再适合不过了。
他将兽齿打磨了,取了金玉镶嵌。一开始他本来是想做成兽齿项链,可是,他失败了许多个,剩下的,最终只能做成耳坠了。
顾可也收到耳坠,是真的很开心。
他暗暗松了口气。
………
在平丘的日子,他没那么讨厌活着了。
主要是顾可也太会气人了,他太讨厌顾可也了,也,太喜欢和顾可也在一起了。
有时他会盯着顾可也耳坠,想着,顾可也是勇气的象征,或许,也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阮翎羽很喜欢坐在平丘的土墙上,看着夕阳缓缓落下。
而,顾可也总喜欢跟着他,坐在他的旁边,嘴里总是不停说着什么。
譬如,今日来犯的南蛮又被他暴打了一顿,譬如,今日吃的红烧肉,烧的不错,合他的胃口,又譬如,他看隔壁阿花不顺眼,踹了一脚。
阿花,是顾可也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一条残腿狗。
顾可也给他解释了,他为什么看那无辜的阿花不顺眼。
是因为啊,顾可也蹲在墙边吃饭,然后发现阿花看着他吃肉走不动道,便把碗里的一坨肉丢给阿花吃。
那阿花也个傻的,跟顾可也一个傻样。
阮翎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阿花还以为顾可也碗里肉不小心掉了,便把那地上的肉叼回顾可也的大碗里,还在顾可也旁边哈着舌头,似乎是想让顾可也多吃点。
如此,阿花被顾可也看不顺眼了,装模作样地踹了它一脚。
阮翎羽想,阿花恐怕还以为,是它陪着顾可也玩开心了,所以,得到一碗红烧肉作为奖励……
看着顾可也总是被一条残腿狗欺负,他觉得,活着,也不赖,好像不是那么糟糕了。
………
阮翎羽本是天生疯徒,却因养他十六载的皇姐寄于他满身期望,他必须为江山和百姓苍生,给自己上了道枷锁,做阿姐手中手握利刃的提线木偶。
他本是无情之人,幸运的是,他却因遇见了顾可也,学着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可惜,终归是迟了。
当他想要保住顾府和顾可也时,当他想要活下去时,却有心无力了。
他痛恨自己。
他太过于沉迷于快乐,忘了那个女人对他的恶毒诅咒。
待在顾可也身边,他似乎又忘了,他根本活不好自己,也爱不好别人。
他这种人,该隔着那天上银河、地上河山爱人,才是最安全的距离。
………
大火湮灭顾家,顾可也就似那行尸走肉。
阮翎羽拉着他往那里走,他便跟着走。
齐力老将军替他们引开多数追兵,阮翎羽带着顾可也再一次躲过李隼追杀他们的兵马,才终于逃出京都城。
阮翎羽微微蹙眉,看了眼神情恍惚的顾可也。此刻的顾可也,随便李隼是一小队人马便能要了他的命。
如今他们的处境,像极了他与顾可也被南蛮逼入花石林山脉之时的处境,只是他们二人的状态调换了。
那时他想,若是他来选,他一定丢掉累赘自保。
然而,从阿姐说顾家和顾可也将成为他的拖累时,他却始终绷紧心中那根弦,试图保住顾家和顾可也。
此刻,如阿姐所言顾可也是累赘,他却想要顾可也好好活着,即使他去死,也要顾可也活着,好好活着。
李隼的兵将的力量实在强悍,齐老将军显然没能拦住,他们没逃多久便被追上了。
大军团团围住他们二人。
阮翎羽死死拉住顾可也。
阮翎羽不觉得他活着有多重要,起码在遇到顾可也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曾经多次,他想和顾可也一起死,或许也不错。
可是,今时今夜,他只想要救顾可也,他想为顾可也杀出一条活路。
阮翎羽手中鬼玺出鞘,寒芒闪过。
“鬼兵…开路。”
阮翎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想用浓浓的怒火压抑从心底蔓延而来的无能无力之感。
附近为首的鬼兵听令,一声哨鸣,惊起,三千鬼兵从四面八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