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城,城门紧锁。
顾可也被挡在城外。
他的两个副将其实早就拦在路上,许巍若是往外逃,逃无可逃,许巍也只能走平洲城这条路,想办法博一线生机了。
隔天,许巍以平洲百姓的命作为要挟,约了顾可也前来谈判,应许巍的要求,顾可也孤身一人来到北城门下。
顾可也想听听许巍的要求。
许巍站在城墙之上,模样比昨日还要难看,昨日他尚且还能算是正常人,今日的许巍相当疯癫怪异,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许巍扶着城墙,张望,他见顾可也孤身前来,突然发疯般狂笑,“顾可也……你来了?我等你好久……”
“说吧!你想怎样?”顾可也冷声道。
许巍嗤笑,然后抖着肩膀低笑。他早没了当初在宣王身边时第一权臣运筹帷幄的模样,此刻他头发散乱,衣袍肮脏,形色癫狂。
“我想怎样?”许巍笑着重复顾可也的话,“……我想怎样………哈哈哈哈,我都这副模样了,还能怎么样?”
许巍笑着笑着又开始哭泣,又哭又笑,“吾皇,我的吾皇,我杀不了阮翎羽,也一定要…拉着顾可也来陪您,阮翎羽若没了这条忠心耿耿的疯狗,也够他伤心的……”
说着,许巍敛下情绪,抬手,墙头霎时间出现一排兵将,拉弓射箭。
顾可也宝剑出鞘,挡住冲他而来的利箭。
然而,许巍早就趁着这个空档掏出弩,对准顾可也。
顾可也就算躲着第一重箭雨,也没办法抽出空闲防住许巍的暗箭。
就在这时,被许巍囚禁的许青一头撞了过来。
许巍怕许青平白死了,便命人给她治伤。
许巍实在没想到许青却在这个时候赶过来了。
许巍被许青撞的准头一偏,那暗箭擦着顾可也眉头割过,距眉一指宽处被豁出一道伤口,霎时间,鲜血淋漓,沿着眉目向下流。
顾可也抬手挡过最后一支箭,抬头看去,透过遮住他半边眼眸的血幕,看向被许巍拉扯头发的许青。
许青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许巍疯狂的掐着许青,他嘲讽道:“没想到啊,你这样的人,也有心……你喜欢他吧?”
许青摇头。
“你喜欢他……”许巍自顾自说着,说完,忽的狂笑。
笑着笑着,许巍眼神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深而沉,看了看许青,又转头看向顾可也,又是一阵疯癫怪异的笑。
许巍笑够了,对着顾可也道:“顾可也,我真是可怜你……”
“哈哈哈……你和我一样,被人耍的团团转……”
许巍笑得前扑后仰,“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顾可也……可笑,你真是个蠢货……不,我也是蠢货……妄我聪明一世……可笑至极……”
许巍对着顾可也胡言乱语一番,又转头掐着许青,“许青,我的好妹妹啊……”
许巍一把扯着许青的头发,将她往城墙下按。
“告诉他,你就是个贱人,你说啊!”
许青被许巍拉扯着头发,按着脑袋,她不停挣扎着,许巍却仍然疯狂叫嚣着:“说啊!你倒是说啊……”
“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吗?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说话啊!告诉他,告诉你喜欢的人,你就是个贱人,是个毒妇……”
许巍一阵低笑,状似惊讶,“啊……为兄忘了,你没舌头了……说不了话……”
是的,许青口中早没了舌头,不能说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在顾可也面前,她又是这般狼狈的样子……许青眼眶中的泪如决堤,流了满面。
她目光投向下方的顾可也,透过水光,她迷糊地与顾可也对视,纵使如此,她依然感知到了顾可也的情绪,他十分担心她,他迫切地想救她。
这就够了。
许青张着空无一物的口想说什么,“嗬嗬嗬……”,刚被拔了舌头没多久,口中还不断流着血水。混着她的眼泪,糊了她一脸。
她说不出话,只能对着顾可也摇了摇头,她试图告诉顾可也,别管她了,也别看着她了。
然而,许青蓄满泪水的眸子,却自始至终离不开顾可也。
许青对着顾可也露出一抹浅淡的笑。
她想,她的心上人,是个高坐骏马,耳戴兽齿镶金耳坠的冷面将军,他手持弓箭,踏着火红的枫叶而来,为她挡住折辱和棍棒,他自信说着,
“哪有什么本来就该死的人啊……”
“老子倒是要看看,谁敢动手?”
“而…这位夫人……我看啊,她不但没错,反而有功……”
“……”
“女子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子的。”
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她就是确定,他就是来救她的。
遥想初见顾可也,许青全身狼狈躺在泥泞不堪的烂泥里,满身腌臜。不过万幸的是,那火红的枫叶零落飘下,为她挡住些许的狼狈。
当时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庆幸那微不足道的枫叶为她挡住些许难堪。
后来啊,在顾可也常去远眺的城墙边上,她知道为什么了。
她不甘心啊,她总是在满身狼狈时,与顾可也见面。
她有时会异想天开的妄想着,若是早一点就好了,早一点遇见顾可也,她便能一身干干净净,她也不必如此难堪,进退两难……
许青嘴唇嗫嚅几次,用口型对着他说着什么。
顾可也想看清,却被血糊了眼。
这时,箭雨从许巍后方而来。
“……不好了,大人,城门破了!”
许巍猛地转头看向后方。
黑影重重,一层又一层,手握利器的甲兵向他围拢。
他彻底无路可走了。
顾可也怎么可能孤身一人而来,他来此,实为拖延时间,他的两位副将从其他城门,破门而入。
许巍只是愣了一瞬,便狂笑起来,笑够了他扭头看向许青,他忽然正色,为许青理了理脸庞的发丝,俯身在许青耳边说着什么,似兄长与妹妹倾诉小秘密。
然后,他做出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他豁然抽出利剑,砍向亲妹妹许青。
许青的人头落下,顺着城墙阶梯滚落。
………
顾可也觉得,许青似青竹,又似青松,此刻他又觉得,许青就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芙蓉,短暂的极尽盛放,然后枯死。
月坠花折。
………
夕阳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从西边落下,灰蒙蒙的天空,忽的飘落小雪,落在顾可也的肩头。
天色渐晚,凄寒的夜色里,唯留顾可也孤独地伫立在城墙下。
秦白奉命派人收拾完残局,便来找顾可也复命。
他小跑到顾可也身侧。
秦白忍不住顺着顾可也的目光,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细雪,然后才扭头看向顾可也道:“将军,末将派人去许家时,许家三位老爷和夫人全都饮毒自尽了,许家其他人也挨个排查过了,确实都不知道许巍之事,还有……已经好好安葬了许青姑娘。”
“……好,我知道了。”
“将军,许青姑娘之死,您也不必自责……”
顾可也垂眸,看了眼被雪覆盖的阶梯,微微蹙了蹙眉,道:“我只是……无比痛恨我的无能无力。”
秦白一时语塞,人都死了,其实安慰的话显得无力苍白。
顾可也对秦白说:“把许家勾结许巍谋反之事……压下去。”
秦白先是一惊,后眼中流露出悲伤,将军这是想帮许青。他同样也为许青的死伤悲,秦白低头,回道:“是。末将领命!末将会吩咐下去,都是自家兄弟们,许青姑娘对兄弟们多有照顾,没人会乱说的。”
顾可也点了点头,“折子递上去了吗?”
秦白道:“为许家陈情的折子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京都了。”秦白心中感叹,这还是顾可也第一次写折子递上京都,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许家。
顾可也忽的露出一抹苦笑,低声道:“那就好……”
或许,许青和他是一样的人,亲人皆亡,唯留下那份执念让他们苦苦支撑才能活下去,许青到死都是为了一个许家,而他顾可也为了报仇和一个阮翎羽,
所以,他甘心为许青拼尽全力,帮许青保住许家。
秦白问:“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返京?”
顾可也看了一眼秦白,忽的笑了笑,道:“现在,立即返京。”
秦白一愣,这么着急的吗?大晚上的。但秦白没有多问,答道:“是。”
………
顾可也肩负的血海深仇已报,贼人全部被他围剿,朝堂之上的事阮翎羽自能处理妥当。
如此想来,似乎……阮翎羽也不再需要他了。
顾可也觉得他似乎早就生病了,是什么时候他的心判若两人的呢?
是在父兄被陷害战死沙场……
还是在他娘死的那场令人意外的瓢泼秋雨中……
或是在那场烧毁顾家楣的大火吞噬顾念云之际……
亦或是在秦茹玉的人头被南蛮挂在平丘的黄土城墙上之时……
还有……全部战死的十二守将,及,明知去了会死,还是不断顶上守将之位,誓死守护南城的家人儿女……
太多太多……
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心就变了,也病了。
那种缠绕在他的全身,心如死灰的感觉,让他控制不住他的生命,迫使他逐渐颓败,自我内心的谴责,引导着他走向消亡。
也许是,许青头颅被许巍砍下,滚落,许青就这样死在他眼前,都因为他的无能无力,都是他的错,所以…他害死了许青。
许青之死,似乎给了他最后一击。
终于……他似乎已经走到了崖边,前方的万丈深渊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等着他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他觉得,他就像一只没有系着缆绳的船只,孤独地漂泊在遥远的地方。
他再也无家可归了。
顾可也突然很想阮翎羽。
他太想阮翎羽了。
迫不及待想见他,想…最后抱一抱阮翎羽。
这场雪,来的又大又急……
这一年冬季,整个京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凛冽寒风裹挟着纷扰白雪,寒气逼人,直往人骨子里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