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许青从许宅回府,小憩时,她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她死在了华朝新君登基的那一年,那会儿,时局正乱,祸匪到处屠城,可悲是啊,她不是死在匪徒手中,而是死在了他的孪生兄弟手中。
她的那位好兄长拿着利剑,毫不犹豫地削掉了她的头。她人头落地那一刻,还有感知,她是疼的,她还能看见,看见她的人头从平洲城墙的阶梯上滚落而下……
许青笑了笑,眼眸冷冽。
或许,她并不是做了一个梦。
而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所以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许青回到了芙蓉小院。
芙蓉小院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子,东苑是主院,她常住的便是东苑。西苑是库房,堆放她的嫁妆的地方。北苑是她的藏书阁,除了她无人敢进去,她便是把阮翎羽安置在了北苑。
此刻,她却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向着南苑而去。
柳絮儿正坐在软榻上,旁边点着明亮的烛火,昏黄的烛光映照,更显得她美艳动人,她手中正绣着一幅清水芙蓉样式的荷包。
她停手,认真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抬手将针在发间轻轻蹭了蹭,这才继续开始着手绣。
许青站在窗边,看着柳絮儿。
她想起第一次见柳絮儿时,柳絮儿像一朵垂败的栀子花,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她一心求死,却被她强拉硬拽带回韩府。
可是,上辈子的柳絮儿还是死在了韩归猝死那日。她上辈子只当柳絮儿不小心摔倒早产而亡,不曾想,韩归如此心狠手辣。
好一个去母留子!
韩归如此作为,为的只是不想许家捉住错处,因为当年韩归求娶许青之时,便答应了除非许青七年无所出才纳妾。
三年了,韩归确实未曾纳妾,然而,韩归此人表面人模狗样,竟能做出强辱姑娘之事。
许青将人救活,带回府后,出于谨慎,她派人细查过柳絮儿的身世。
柳絮儿本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自小跟着年迈的祖母过活,祖母带她一路乞讨流浪至此,寻了平洲一处村庄落脚,然后靠着种一些贱活的蔬菜勉强过活。
柳絮儿曾告诉她,小时候她的祖母会教她拔花生、挖土豆,其实啊,她祖母种的花生和土豆并不多。
许青想,或许,也不是花生土豆不多,是祖母的地不多。
柳絮儿还说,其实,说是祖母的地,一直以来,祖母并没有地,别人瞧不上丢掉的、荒芜的、贫瘠的边边角角,就是祖母的地。
有时候祖母辛辛苦苦松土、拔草,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一小块地,别人又会占回去。
或许,也不能说是占吧。
因为本来就是人家的,谈何占?
他们本来是瞧不上那些种不出什么东西的贫瘠边角,可祖孙二人整理了、像样了,他们又瞧上了。
许青忍不住冷笑。
从来都是如此,一些本来瞧不上的东西,一旦有人瞧上了,就变成了好东西。
可柳絮儿的眼中却充满怀念,她一说起祖母,她眼中的光亮熠熠生辉,她说,自她记事以来,祖母便总是在平地,好不容易平出来一小块别人不要的地,别人说要收回去便就收回去了,祖母似乎早已习惯了,这里不行,便去别处。
周而复始,日子苦了些,却还是充满希望。
柳絮儿哭笑着对她说啊,她祖母就是用这些别人瞧不上丢掉的边边角角,养活了同样被亲生父母瞧不上丢掉的她。
然而,祖母却没能等着她长大,她也没有机会孝敬祖母了,因为祖母死在了新平好的一小块地里,遗憾的是,最终,那块新平好的田地还是被人收了回去……
柳絮儿自此孤苦伶仃。
她被人牙子卖去了清馆做舞姬,守着最后的底线,卖艺不卖身。
那日她已经攒够了钱,准备为自己赎身,她终于可以自由了,她要回到和祖母生活过的田地里,学着祖母种花生土豆。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那日柳絮儿在去找清馆妈妈赎身的路上,被醉酒的韩归强要了。
柳絮儿揣在怀中的赎身银钱散落一地,哭泣、求饶、绝望、刺痛,湮灭了柳絮儿所有希望。
后来,韩归实在喜欢宁死不屈、倔脾气的柳絮儿,便为柳絮儿赎了身,然后将人关押在外面的别院中。
然而,柳絮儿决心寻死。
伺候在柳絮儿身边丫鬟见她可怜,也是真怕出人命,这才求到了许青跟前。
在所有人都以为许青会像其他贵女夫人那般,私下里发卖了柳絮儿时,却不想,许青将柳絮儿接回府。
韩归心虚,多次试探许青,怕许家对韩家发难,韩归恐怕早就动了杀心。
许青只能忍耐着,夫为妻纲,许青面对韩归种种令人作呕的事,也只能尽力救下人命,其他的也是有心无力。
然而,却不想,这时候却发现柳絮儿怀孕了。
柳絮儿不想要此子,多次求死不成。
韩归却想要此子,因为许青不喜韩归碰,三年了无一子。
好不容易韩家有了子嗣,韩家人怎么可能不要?
此时,若许青帮着柳絮儿落了这个孩子,恐怕她也会被平洲百姓戳脊梁骨,甚至连累许家名誉扫地……
被逼无奈,许青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对柳絮儿承诺,等生完孩子,便助她恢复自由身……
然而,令许青万万没想到的是,韩归却想去母留子。
上辈子,韩归成功去母留子了,她却被蒙在鼓里,直到后来过了很久,她才发现真相,一气之下,她误杀了韩归……
她匆忙掩盖了韩归的死因,却还是被人拆穿了,这不止让她身败名裂,此事终究导致她丧命……
这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她,她竟被人提醒,提前发现了真相。
既然,去母留子,韩归做的出来。
那么,去父留子,许青也做的出来。
韩归猝死,报应使然。
许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是平静,向门边走去。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
柳絮儿抬头看去,扬起明媚的笑容,“姐姐,你回来啦。”
柳絮儿将手中针线放在小箩筐中,正想起身去迎接,许青却开口制止了。
“好好坐着,你大着肚子不方便。”
许青说完,已经走到柳絮儿跟前了。
她伸手摸了摸柳絮儿圆鼓鼓的肚子,这孩子月份足了,只能留下了,还好柳絮儿也看开了。
许青收回手,又看了眼旁边的刺绣,她弯弯的秀眉一拧,开口训斥道:“你啊你,都九个月了,都快当娘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的身体啊。”
柳絮儿笑了笑,目光投向许青,仔细观察了一番许青的神色,道:“姐姐难不成…没能见到那位故人?”
许青愣了片刻,笑道:“见到了。”
说完,许青将柳絮儿手边的针线收拾了一下,收了起来。
柳絮儿想阻止,她还有几针就绣完了,却又想着说了也是白说,便没开口了。
其实,柳絮儿对许青今日的行为是感到意外的。
中午休憩之后,许青醒来便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眼神突然有了光亮,口中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还十分开心的告诉她,她有位故人来了平洲,她回府时在香满楼见到了。
柳絮儿一听,更不解了。
既然在香满楼遇见了,为何不好好坐下喝杯茶聊聊天,反而是午休后突然要去见见故人了,仿佛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似的。
然而,出去见了故人,却又不见许青高兴。
这可真是奇了。
许青收拾完,走过来,坐在柳絮儿旁边的软榻上。
柳絮儿顺手给她倒了杯热茶,抬眸看了一眼,柔声细语问道:“怎不见姐姐高兴?”
许青垂眸笑了笑,开口有些苦涩,她淡声道:“高兴的,还能见到他,我是高兴的。”
柳絮儿一惊。
从许青的言语中她大概猜出了点什么,她谨慎地看了看窗外,起身去关上了窗,看了眼紧锁的门户,才放心些。
柳絮儿走到许青身边坐下,低声开口:“这位故人,竟是位公子……”
许青看了一眼气色还算不错的柳絮儿,韩归死后,柳絮儿似乎又活了,白白嫩嫩的栀子花又有了生气。
许青点了点头。
柳絮儿垂眸想了想,更加小声道:“韩归已死,姐姐,若是,两情相悦……”
许青摇了摇头,“他有心上人。”
许青无奈苦笑,接着开口道:“当年,我只当他心上之人,或是京都一位金枝玉叶,使得他苦求而不得……”
许青欲言又止,她本以为,若他求而不得,她便有了那么一点儿渺茫的机会,可以伴他左右了,无关身份、无关男女,只求助他一臂之力。
可今日一见,她便知道,她没机会了。
当年顾可也很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目光向着远处眺望,表情落寞又悲伤。
许青虽被困在后宅,没出过远门,但她知道,那个方向不是南城的方向。她那时只是好奇,顾可也是南城人,在外四处奔波,若是思念谁,也该看着西南方向才对。
那……他坐在城墙之上,思念着谁?
后来,许青忍不住查了一下,顾可也坐在城墙之上看着的那个方向,原是……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