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难辨喜怒,“哦?说说看。”
那官员以为自己刚才喊出的那句话终于唤醒了皇上的理智,让他对这件大事上了心。此时被问,官员赶紧将真真假假、编好的说辞讲了出来。
抛开那些玄玄乎乎的修饰性言语,总的意思用大白话解释就是:皇上您相信我,根据我们专业人士的观测和推演,怡嫔就是天象所示的那个祸患,她的存在会危害到您的安危、有损国运,皇上您可得早早处理啊!
说完,那名官员期待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依旧平和,仿佛刚才只是在听一个渲染夸张的故事。
“毫无新意。”他点评道,随后在官员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笑容微凉地问:“这就是你们商量了几天讨论出来的结果?”
官员心头一惊:“皇上……”
皇帝没给他辩驳的时间,继续问道:“丽嫔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胆敢欺瞒主子?”
“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有几个主子?”
久居上位的威势沉沉压下,每句问话都像是在定人的罪。
那名官员已经被吓呆了。
他仰着头,看见怡嫔坐在皇帝身旁淡然自若的模样,看见了她唇畔的笑。他忽而便明白了。
“是你!”
官员抬手指向林芙,眼瞳微颤,高声道:“是你先一步蛊惑了皇上!”
睫羽扇动,眸中光影变幻,朱唇在同一时刻缓缓敛起隐去笑意,林芙微蹙着眉,侧身抱住皇帝的胳膊,困惑又委屈地:“皇上,这位大人一进来就让臣妾回避,刚说了一通听不懂的话,现在又诬蔑臣妾…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这是在“证明”方才说的“听也听不懂”了。
皇帝眸中冷意褪去。他笑着看向林芙,大手一伸便将那扒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柔夷攥进掌中,很是配合地温声哄慰:“别怕。朕之前不是跟你说,底下的人查到丽嫔向宫外的人递消息,之后她家族中人便去联系了在钦天监任职的同族。”
“先前朕还以为他们是想借由星象之说做什么危害社稷之事,今日才知,原来只是丽嫔嫉妒于你,所以调动了势力想要在朕面前陷害你。”
皇帝说得不徐不疾,每一个字官员都听清了,但连起来,他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所以…不是怡嫔提前得知了他们的动作,随后先一步告诉皇上、进了谗言,最大程度地消减了皇上对他的信任,种下怀疑,才令皇上听后是那般反应。
反而真相是,是皇上早已通过自己的势力查到了他们的动作,从而怀疑警惕,就等着他来“揭露”他们的目的!
思绪挪转间,官员已经惊得心脏一抽,继而生出难以限量的畏惧。
畏惧于皇帝对皇宫朝堂的掌控程度,也畏惧于自己之后的下场。如深沉暗色倾盖而下,人渺小如尘埃浮萍,不可探知,不可反抗。
他已经明白,当自己把那些话说出口之后,便没有后路可退了。
想明白了的官员脊背一弯,躬身伏于地。浑身发凉,双手控制不住地打颤。
皇帝仍在同林芙说话:“阿芙,你放心,朕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
皇帝将林芙搂进怀里,轻轻揉捏着她的手,而后突然趁此,说了一件事。
他好像并非是在对谁说,如同忽至的感叹般,视线似落在那名颓萎的官员身上,又似只淡淡地落在虚空。
“人走得越高,就有越多人仰望。”
“有些人只是在看。有些人会羡慕,有些人会嫉妒。有崇拜喜爱,就有鄙夷怨恨。”
“尤其是没有敬畏的时候,种种情绪杂乱得像一团乌黑的墨。而当那人往上攀登的梯子,是其他人有机会得到、却怎么也碰不到时,便会试图动手毁掉高处之人,以抚慰自己可悲的自尊心。”
“他们是路上的石子,是路边扰人的苍蝇。”
“你说说,”皇帝眼珠微动,挪向跪伏在地上的官员,“要怎么做才能走得更稳,更清净?”
官员没有回答。
李雨景看出来这人已经吓懵了,怕皇上等急了发怒,赶忙呼唤提醒:“王大人,皇上问您话呢。”
那官员浑身一抖,缓了两息,哑着嗓子说:“回皇上,臣愚钝。”
可以说是“固定标答”了。
皇帝也并非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他只是道:“要扫除阻碍,手段要够狠,要让他们怕得连‘恨’这个字都不会去想。”
“而恐惧是会蔓延的。”
他垂眸看了眼林芙,正好和她对上视线。
林芙勾唇朝他笑了笑,皇帝接着对官员道:“就像用慧常在震慑后宫,用你这个出头鸟威慑前朝。”
“慧常在得了怪病,日日惊吓难以安眠,形销骨立,病得快死了。王卿觉得…你又该怎么办呢?”
图穷匕见。
林芙瞥向皇帝,心中对他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她这些日子,可完全没听说慧常在得了怪病、病得快死了这件事。
虽然也有没再关注的原因在,但也可想而知,皇帝对皇宫的掌控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怕是他想要让谁知道什么样的消息谁便会知道,想要谁不知道什么,便一辈子都不知道。
……那么,有关她在这个世界的事,这些日子,皇帝恐怕都已基本查清了吧。
但皇帝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没有分毫改变,甚至越来越粘乎,对她宠得像是那种会为爱亡国的昏君。
……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那种对自己的江山不负责任的君主。
林芙敛眸,对皇帝越发戒备。
跪在地上的官员缓缓抬起头,便看见皇上和怡嫔亲密地搂抱在一起,那种宠溺意味连他这个被说是感情二愣子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不得不相信,之前英明克己的帝王,已彻彻底底被这位年轻貌美的宠妃迷住了。
官员内心悲戚,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道:“皇上,臣妄图以谎言蒙蔽圣听,臣自知有罪。但臣的家人对此事一概不知,还请皇上开恩,不要累及臣的家人。”
皇帝未置可否,只道:“做之前不考虑,现在却又记得提及求情。”
“可是王卿,你为官时福佑及家人,你倒了,又怎会不累及家人?”
官员愣怔间,他转而问道:“之前家中可有人借你名势为祸。”
“这、这……”官员低头,额间渗出冷汗。
他想回答没有,却又想起皇帝那骇人的情报势力,怕皇帝已经查到了,现在只是在诈他,若是回答没有,那可不就是罪加一等吗?!
皇帝却也不再往下问,“是非黑白,总有人去讨的。”
官员猛地抬头,见皇帝似笑非笑地:“不过那时候,你是见不到了,也不必再为此忧心了。”
“皇、皇上!皇上恕罪啊!皇上饶命啊皇上——!!”
凄厉的声音逐渐远去,林芙依靠在皇帝怀里目送,复而长睫垂落。
“吓到了?”皇帝低头看她,轻声问道。
林芙瞥向他,“没有。”
皇帝:“那就是在想什么?”
在这件事上,林芙如实相告:“在想,他们的诬蔑之言虽在皇上面前被识破了,但若是他们将这些话讲给其他人听,那些人信了,都来要您处置臣妾该怎么办?”
皇帝眉眼带笑,非要叫她自己说出来:“你是在问朕,还是想要朕去做什么。”
林芙看着他,“臣妾想要皇上怎么做,皇上便怎么做吗?”
皇帝没有用任何模棱两可的言辞,语气温柔却笃定:“对。”
林芙试探着紧逼一步:“就算臣妾想要把那些造谣的全杀了,皇上也照臣妾说的做?”
李雨景身为在场唯一的旁听者,在听到怡嫔说出这句话时也不由震惊得呼吸凝滞。
这句话几乎是在给皇上下命令啊!
全天下的人谁敢这么做?只这一位!
照常理来说,李雨景应该为怡嫔的下场感到紧张、捏一把汗,但他此刻,这些感觉半点没有,反而有种早已预知了结局的微妙感。
果然——
“你想杀便都杀了。”
皇帝看着林芙,目光宠溺,语气温柔:
“别怕,没什么不能同朕要的,与你的喜乐相比,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李雨景:“……”果然。
他偷偷朝怡嫔投去敬畏的一瞥。
“……”
林芙也有些无言,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所闻是真是假。
她看着皇帝,缓声道:“皇上,您这样说,真像个…”
林芙细细观察皇帝的表情,慢慢吐出两个字:“昏、君。”
皇帝非但不生气,反倒笑得更畅快了。他道:“许是吧。”
只是之前没遇见让他愿意“昏庸”的人。
—
从钦天监来的官员被以欺君罪砍了头,家中大部分的钱财、珠宝(非法收入)都被收走充入国库,分配的宅院也收了回去。一家老小无奈之下搬去了永和街梅三巷子,租了间宅院住。
后面听说有人上门寻仇发生了命案,更多的…便无人关注了。
这位钦天监的官员是明面上被罚,同这件事有瓜葛的其他人则是暗地里被折腾。或是贬官,或是出了意外身死,或是名下产业被针对损失巨大……
还有那位丽嫔,失足落水,受了寒,御医给她开了药喝,但那药越喝身体越虚弱。她察觉不对想停药,送药的人却说是皇上的旨意,她只能一碗一碗地接着喝。
总之,一番收拾后,前朝与后宫全都安分了下来,连之前暗戳戳想催皇上立皇太子的动静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俱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
权柄被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谁生谁死、谁升谁落,都只是皇帝一句话罢了。而妄图违逆之人,前车之鉴已摆在那儿了。
没人敢再跟皇帝的心意作对。
……左右,就算怡嫔专宠,现在又没因此有啥坏事发生,全是那些人自己作惹上的祸。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像之前一样干好自己的活算了。
但这样安宁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又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怡嫔害喜,御医为其号脉,确实已怀有身孕。】
这消息来来回回一递,所有人全惊了。尤其是那些有皇子的家族,敏感的神经瞬间被绷紧,开始日日祈祷——
苍天保佑,可千万别是位皇子啊!
不然以皇上对怡嫔的着魔程度,那不妥妥的会被立为皇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