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和肉体能够分开对待吗?三万岁的灵魂和婴孩的身体,哪一个更需要优先考虑?
我一直好奇,当年希望我快点长大的原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一)
“我想好了。”
穿着浅绿色简约风儿童睡衣的小孩抱着自己的辅食碗,站在了我的面前。忽略掉他攥紧的小手,以及因为紧张而格外笔挺的站姿的话,我能想象出一个内敛的青年,严肃却又不失温软的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好。可以把碗给我了吗?”
他愣了楞,抬起头,双手递给我碗时,用眼神表达了一个他无法开口的问句。
我想象一下,大概会是,〖不问问,选了什么吗?〗〖不问问,那段记忆的始末吗?〗
接过碗,背过身将其冲刷,洗净。然后挂在碗架上,再回头,他还站在那,只不过眼神里不再疑惑了,反倒是如释重负。
这就是我不问的缘故。
当真相和痛苦挂钩的时候,所有最疼痛,最脆弱,最纤细敏感,最贴近内心的真实感受的事情,都会变成不可言说的隐私。
我怎么能肆意纵容我的好奇,然后利用我对他的尊重,去问询作为人的尊严核心的隐私呢。特别是,我感觉,只要我开口,惠就会不顾自己感受,忍耐着再次被混乱回忆吞噬之苦,也要完美回应我好奇心。
端起碗,不算豪迈的抿了一口咖啡。嘴里依旧索然无味。我无奈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天的医用冷知识书可真是白看了。
醇厚的苦咖啡对于我的味觉就像鱼需要自行车一样,毫无用处。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在太阳照常升起的每一天里,思绪清醒,毫无困意。
人一旦清醒,就想找事做。
看了一眼这两天甚尔大刀阔斧的下厨导致食材的所剩无几,在看看外面细雨不断的天。
雨天和出门起了冲突,大打出手,可我的一时兴起强行加入战场。战况变换,阵营颠倒,雨天和出门强强联手,却最终还是匍匐在了我出门的欲望之下。
简单说,就算天打雷劈,我今天也要出门。
伏在餐桌上写了清单,落笔声唰唰,笔尖和纸张开始博弈,不为我,为他们。
甚尔喜欢的肉,惠喜欢的姜,甚尔需要需要一床能将他从头盖到脚的午睡毯,惠需要一个耐摔,没有那么幼稚的辅食碗……
一通写完,把纸严丝合缝的折叠又折叠,然后揣兜。我站在昏昏欲睡的甚尔跟前,伸手要钱。
懒洋洋的“大猫”只睁开了一只眼看我,偏头蹭了蹭或许沾满着我看不见的大猫毛的蓬松枕头,右爪在身边摸了摸了,然后直接递给我他最重要的“玩具”。
……我真的好像饲养员啊。
慎重的接过“大猫”的心意,顺手替他捡起耷拉一半在地的儿童毯子。看着这只能盖住他腰腹,不到一米的儿童毯,再看看被某位“强权”剥夺走小毯子,弱小又无助的蜷在单人沙发的惠。
买毯子这件事已经从清单的末尾,猛的窜到了第一位了。
(二)
细雨落在身上的感觉就像一把毫无棱角的刷子,从头到尾把我清扫了个透。
戴上兜帽,正拉着拉链,一只小手拽住了我的衣角。
“带我一起吧。”一个沾满雨珠的小海胆希望和我一并同行。
他毫无章法翘起的头发就像圣诞树挂满装饰的枝桠。而雨滴在此时充当了五色彩球的作用。
我不敢迟疑太久,因为我怕今晚会收获一个生病的小孩。
把他拉回屋檐之下,我问他,“是有什么需要买的吗?我可以记下来,帮你买。”
他摇摇头,雨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飞溅了几滴到我的手上,感觉痒痒的好像被猫轻轻的蹭了一样。
“我想自己挑选。”
“好。”我答应了,但看到这个天,我又有点后悔,因为他没有雨衣。
原因生了惠之后,就不再和甚尔雨天出门,一方面是因为她身体的不适,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我。
所以惠自然不会有儿童雨衣。
把身上的雨衣脱给他,我在楼下公共休息室,借了一把伞后我们终于出发了。
一步步踩在湿润柔软的泥地上,因为小孩的脚速的限制,我们的出行速度很慢很慢,但我一点都不着急。路上我们擦肩而过了许多的二人搭配组合。
二人的夫妻,他们相拥在一把伞之下,丈夫搂着妻子的腰,妻子窝在丈夫的怀里,足够大的伞创造的空间变成了摆设,他们聆听着对方的心跳。
二人的青年情侣,狭小的单人伞,相贴的手臂。不需要牵手,或者过多的亲密触碰。他们炙热的体温已经隔着衣服不断的感染着对方。
二人的父子,父亲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撑着伞。孩子坐在父亲的右手臂上,安静而又满怀崇拜的听着大人不厌其烦的在回答他之前喋喋不休的〖为什么〗。
二人的我与惠。我撑着伞,惠穿着雨衣。我们之间隔着伞面和衣摆的距离,唯一的贴近,只有可能是伞面尖端滑落的雨珠在千分之一的概率里,接触了衣摆因为晃动而溅起的雨水后迅速相融,自以为此生能融为一体的瞬间,落地,再次四散。
我在想这一条路,到底能有几次千分之一的幸运呢?还是说,其实一次都没有。
雨下的更大了,落在伞上像黄豆撒鼓,落在雨衣上,那层雨衣就变成了被击打的鼓。
悄悄的靠近一点一言不发的小孩,让雨水的相融的概率从千分之一,变成了百分之一。悄悄的把伞向他倾斜,让鼓噪的声音不会干扰他此时一言不发的思索。
在嘈杂的白噪音里依旧保持着孤独思考的惠,抬头看着我,雨滴从过大的兜帽空隙里不断渗入,将他之前有些遮挡双眼的刘海拨开,露出了水润的眸子。
“原理,我同行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说?”
惠下意识的抿唇,这是他每一次纠结,犹豫都会做出的动作。
“我让路途变得更漫长了。”
“不会啊。路的距离是不变的。走的快,或者走的慢,都是我的选择。是我想陪你慢慢走啊。”
海蓝的双眼好像荡起了一丝丝涟漪,他眨眨眼,看起来像这辈子,不对,是上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微微弯腰,平视他,问,“惠,告诉我你现在的想法好吗?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可以不吝啬的告诉我吗?”
我算是看清了,要是不主动问,按照禅院父子的性格,这辈子都不要想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他又开始抿唇了,沉默半响,他说,“想要快点长大,想要不给你添麻烦。”
……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我了。
(三)
“原理,你要快点长大。”
原因双手叉腰,歪着脑袋俯视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为什么。〗
刚刚转生的我没问出口,在心里小声的问她,为什么。
那年我也是两岁,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说话含糊不清,但是灵魂格外沉稳的记下了她第一次说出这话的场景,语气,表情。等着下一次,她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鼓起问她〖为什么。〗
然后下一次很快就来了。
一年后,原因在和某个本地黑帮火拼。子弹交错,焰火闪烁。三岁的我,抱着一把匕首躲在倾倒的某个桌子背后。
爆破声轰鸣,原因躲窜到我的身边。她其实没说什么,真的,我记得的太清楚了。
她只是无意的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的持续的时间或许不过0.001秒。但我记了一辈子。
那眼神透露出了一个词,累赘。
第三世的我,失去了前两世的记忆,是一个从零开始的累赘。
没有后几世积累起来的体术,没有群书明白的人文知识和哲学道理,不会说安慰她的话,不会给予她正向的情绪支持,甚至还在纠结〖为什么。〗
我想,从那个眼神开始,我就再也不是小孩了。就算身体是,但是心灵,灵魂上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无论何时我都开始成熟的照顾原因,照顾她的感受,尽我所能的逼迫自己靠谱,替她处理所有她不愿面对的事。
我会如此,只是因为害怕给她添麻烦,害怕被她抛弃。
可是后来,我看了很多书,我突然很想问原因一个问题,当初她那个眼神看向我时,到底嫌弃的是我的灵魂,还是我那具三岁的身体呢?还是说,她嫌弃我的存在呢?
直到她彻底离去,我都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四)
雨将我的左肩浇透了,雨水在我的左手努力聚集成溪,但又无法控制的从指缝间溜走,反复如此,如此反复。
我看着惠,好像在看另一个自己啊。那个逼迫自己长大,终其一生都在困在〖必须长大〗课题的自己。
我不知道后来的原因有没有后悔过催我长大这件事。但是此刻,历经数年,历经几个世纪,探索了无数书籍,问询了诸多名人的我,找到了一个答案。
那就是一定要把灵魂和身体分开对待。
默然半响的我开口问,“惠,十五岁的你姓什么?”
“伏黑……十五岁的我叫做伏黑惠。”
我深呼吸,然后把伞放在了地上,不顾小孩身体的紧绷,蹲下来,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伏黑君,你给我听好了。如果将身体和灵魂分开对待。那么,我不希望两岁的禅院惠快快长大。虽然我知道十五岁的伏黑惠害怕给我添麻烦,所以急着表现出成年人的沉稳。可是啊,这对我的禅院惠而言很不公平啊。他还没有经历过快乐的童年呢。所以我可以拜托伏黑君不要着急吗?不要着急长大,不要着急沉稳,不要着急忍耐世故。给你这具身体,给两岁的禅院惠,给十五岁伏黑惠再多一点慢慢长大的时间,再多一点让我好好保护他,照顾他的时间好吗?”
小孩的兜帽跌落到了脑后,愈发密集的雨水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雨,但是那微红的眼眶让我足够相信,我们此刻有着一样的情感。
“好。”
把伞捡起来,左手撑伞,挡住风雨中的我们。再次投身到了两人组合的人群中。不过这一回不一样了,百分之一几率相融的雨珠,现在百分之百了。而最后结局四散江海的雨水,至此之后再也不会相融后分开了。
因为我的右手被握住了,被牢牢的握住了。而主动握住我的小孩和我说,“这是两岁的禅院惠希望的……”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我的耳朵很灵的。小孩最后的自言自语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啊。
〖也是伏黑惠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