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就连我也会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我脚踩的是哪一块地,头顶的又是哪一片天。多次的转生,错乱的记忆都让我惶惑不安,无法适从。
而每当这个时候,原因就会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当下何时,她仍在我身边。
(一)
洗碗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餐具坠地的声响。没有着急回头,我把手上的泡沫洗净后,扯过餐巾纸细致的擦了擦手,才回头面对这场小小的意外。
被桌椅挡住的小孩站在一滩浅棕色的液体里,餐具坠地的声响来源于,距离他几毫米处被卸的四分五裂杯具。
他内疚的低下头,不去看我,微微内扣的肩膀让他整个人几乎瑟缩进了桌椅的阴影里。
“抱歉,我会打扫干净的。”软软糯糯的童音从桌子腿后传出来,遮挡不住的耳朵在暖光灯下,红的就像切成三分之一的圣女果。
我看了看地上茶杯碎片展露的熟悉的花纹,鼻尖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淡淡咖啡香。
哦,我知道了。他原来是想帮我啊。但是帮忙途中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故”。
那么这个“事故”会是什么呢?是因为不够灵活的手指吗?
我和甚尔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播着逗人一乐的漫才风情景剧。意想不到的情景画面以及突如其来的音效,足够吸引每一个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的受众了。
可是我的目光依旧放在饭厅里蹲在地上,用双手搓洗抹布的小孩。
当他主动提出要自己打扫的时候,其实我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没有哪一个家庭,会让刚满两岁的孩子去触碰生活里琐碎的家务。
话想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思维,灵魂15岁啊。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拒绝一个青少年想要独立的请求呢?
所以我应允了,却也悄悄的替他完成了他无法力所能及的事情。
看他那不足甚尔半个手掌大的小手,灵活的搓洗着沾染咖啡的布块。
我排除了“事故”的发生源于手指。还在思索其他外在因素时,他起身端起小水盆,我瞥见了他那一闪而过眼下的青灰。
谜底揭开了,但是我却无法解决。因为此时的我是那个站在灾祸现场,只能袖手旁观的记录员。
(二)
到底是食不下咽痛苦,还是夜不能寐痛苦呢?
我有足够的经验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我,是后者。
失去味觉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提前抵达了人生垂垂老矣的阶段,可能我的处境还要更糟糕一点,毕竟老人们还保留有奄奄一息的味觉,而我的味觉估计已经死光了吧。
失去味觉最难忍的时间段里,我会无限的想念,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但是一旦时间拉长,想念会被磨灭掉的,然后渐而麻木。
从思念到麻木,我大概花了四天时间习惯。对于我而言,裁剪一个获取幸福感的渠道没那么痛苦。但是睡眠不一样了。
夜不能寐,我是一天都忍受不了。
睡不着夜里,思绪会翻滚啊,无论痛苦的,还是温情的那些片段,在寂寥无人的夜晚里都会被蒙上一层伤感的泪水。
而唯有睡眠能逃避这些,能让眼泪无处可流。
我现在已经不是很担心甚尔了,因为至少他能一觉睡到天明,甚至大多时间都会通过睡觉来思念我们共同的家人。
——可是惠啊?你要怎么办呢?
屋外又传来了破门而出的声响,我睡眠浅,总能在第一时间醒来。掀开被子起床,习惯性的拿上一个毯子。
房门外是坐在老位置的小孩,以及没有月光的夜晚。
小孩浑身在发抖,双手交叠,在小夜灯的映射下,投射出了一个类似动物的影子。
他看起来想要冲破这个“牢笼”,去奔赴一场我无从得知的战场。
战后创伤后遗症。无论是我还是原因,都曾患有。
经历过战乱的人,最后其实很难回归平定的生活。更何况,我敢赌,惠或许就是在一场惨烈的战役里殒命的。
抱着毯子,走进厨房,想要找杯子,猛然想起今晚的“事故”。我只得拿起了一个碗,泡了碗咖啡。
哎,让我喝口咖啡好好想想,我要怎么做。
(三)插曲
杯子落地那一刻,伏黑惠从即将昏睡的困意里惊醒。
他用力的的眨了眨眼,眼前的场景,摇摆而又模糊。
怎么会摇摆呢?
——似乎是身体在晃啊。
那怎么会模糊呢?
——快醒醒吧,睡意惺忪的我。
视线聚焦,最先看到的是绿叶勾勒的残缺碎片。
绿叶。
这个陌生的房子里,只有一个人会用绿叶花纹的杯子。也只有这个人的茶杯无论清洗多少遍,都会泛着淡淡的咖啡香。
一束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是原理啊。
——要不要辩解一下呢?
为了感谢原理在今晚的辅食粥里无意加的生姜沫,所以在晚饭后,看到混蛋甚尔自顾自的躺在沙发上,他下意识的想要帮忙。
帮忙啊帮忙,结果帮成了这样。他怎么好意思辩解呢?还是道歉,挽回吧。
可他有选择挽回的机会吗?
淡蓝色的盛满清水的塑料小盆子搭着一条印着小鸭子的抹布,放在他的身边,而地下的狼藉被收拾的只剩发凉的咖啡。
伏黑惠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有选择的机会。
——选择,真是好奢侈的词啊。
刚出生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两岁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姓氏,选择自己的家人。
五岁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是人,还是十亿的商品。
十三岁的时候,伏黑津美纪因为诅咒昏厥,他的未来从那一刻开始没得选。
十五岁的时候,涉谷之战,选择,应该不能说是选择了,而是他必须牺牲自己。
现在,人生又重来,他的记忆却又没得选。
伏黑惠睡不了觉,他的脑子好混乱啊。
刚开始只是一闭眼,脑子里浅浅的浮现上辈子的画面。几天之后,情况越发严重了。
他推开房门,外面是硝烟四起的战场。天花板不见了,变成了浓的化不开的黑夜。眼前应该是屋内的摆设,但是却又血腥一片。
〖封印了。〗
——谁,谁被封印了?
一个声音忽远忽近的传来。
〖五条老师被封印了。〗
他踉跄了一下,感觉腿有些软。他安慰自己,没事的,还有前辈们,还有可靠的七海……
〖死掉了。〗
他像忽逢噩耗,不敢再问。但那个声音没有放过他。
〖七海建人死掉了。〗
他紧咬着下唇,咬到了出血。四周的烟尘更为浓烈,那个名为重面春太的诅咒师站在了他的面前。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下意识的又想喊出,同归于尽的招数时。
他的眼前一黑,视觉,听觉,触觉,都被严严实实的笼罩在了一片柔软而又散发着被太阳公公关照的温暖毯子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穿过毯子,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回答,“涉谷之战的时候。”
毯子外的人静默了一会,再次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照例回答,但是语气里充满了一丝丝不确定。
那个声音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的再重复着问他,问的他哑口无言,逐渐冷静下来。
原本战场粗粝的地面,开始变得平滑,冰凉。那些鼓噪的白噪音,现在变得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他在一栋陌生却又安逸房子里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句问话变得突然熟悉起来,他感觉自己也说过,就在前不久。让他想想,他现在冷静了,可以想到了。
对,原理。他问过原理。
“是原理吗?”
毯子外的人彻底安静了,安静的让他心慌,感觉有些无法呼吸。
在他惶惑不安的想要逃脱这张天罗大网时,漆黑的毯子内被掀起了一个角。微弱的光线渗透进来,随着光晕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阻挡,他的手没有摸到来人的衣角,只碰到了温热的杯子。
“是我。”原理的声音离他很近又很远。
他接过杯子,淡淡的奶香与蒸腾的暖意让他从那个失重般的战场,拉回了地心引力里。
“惠,你知道自己在哪吗?”
遮盖的毯子里,伏黑惠看不到原理的样子,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声音。
“嗯。”他在家里。
毯子在微微晃动,原理在摇头。
怎么了吗?是他说错了吗?
晃动停止,他听见原理用清冷的声音,缓慢且温和他说,
“你可以自己选择,到底是战场还是房子。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直到记忆结束。”
手上温热的杯子突然烫的让他拿不住了。咬破的下唇,再次紧咬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有一种钻心的爽绝。
他听见自己自持冷静却又声线颤抖的在问,“选择?”
那个离他忽远忽近的人,坚定的向前挪了一小步,尽管他现在能感觉到,他们距离还是很远,完完全全在一个礼貌的距离。可是那一呼一吸后的话语,却依附于他耳膜般近。
“当然。”
让人动容的不是愿意口头上的赠予选择的问句,而是那个人创造出了可以选择的余地。
选择权降临于伏黑惠的手上了,现在,他要选择哪一份记忆的?
哎,让他也喝口热牛奶,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