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庆,你現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尽管辜劲松早就清楚辜同庆心中的小心思,却不曾想过他会在整个家族吃着团圆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当着众人的面给说出来。
辜同庆是辜家四房的单传血脉,他的父亲辜劲猷在生下辜同庆的次月便因为车祸意外而早逝,只留下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不过身为辜家这棵大树底下的一员,辜同庆自小即便没法过得风生水起,所幸在家族的余荫之下,日子过得还算差强人意。
身为一个辜家弟子,一旦过了启蒙年纪,家族便会依据各房的需求,为他们安排接下来的求学事宜,毕竟每个辜家弟子都是辜家未来的希望,他们对下一代的培育教养从来都不敢轻忽。
特别是因为辜同庆父亲的早逝,辜氏家族对这脉单传的香火更是加倍重視,为了让辜同庆能即早撑起四房的家业,并且代替他的父亲让四房能够开枝散叶,因此对他的求学发展更是不敢大意。
只是辜同庆上无兄长、下无弟妹,辜同庆的母亲不舍这唯一的孩子远赴重洋去求学,一味反对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送到大洋彼岸去读书,就想着把他留在身边安逸度日便可,因此一直拒绝让年幼的辜同庆离乡背井去读书。
这对辜劲松这个族长来说可是难为得紧,一方面辜同庆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不论家族再怎么盘算,总不能硬要拆散他们的骨肉之情,如果在求学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谁都没法对这件事负起责任。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孩子若不出去念书,将来势必在各房弟子中矮人一截,到时候这孩子要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其他各房的堂兄弟,只怕要抱怨是因为他没了父亲,家族才不愿对他有所栽培。
于是在一番好说歹说下,终于说服了辜同庆的母亲让孩子出去读书,但是她也因而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要送孩子出去读书可以,却绝对不能送到千山万水外的美国或是欧洲,她能接受最远的地方就是日本,至少每年能够让孩子回来与母亲相聚個一、两次。
于是,辜同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去到日本展开他的求学生涯,也正是因为如此,辜同庆在日本积累了许多的人脉与资源,这当然也是他有朝一日得以头角峥嵘的本钱。
但是光有这些人脉与资源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辜同庆无法给予这些人脉或资源足够的現实回馈,这些人脉与资源根本不会为他所用,毕竟无利不起早,每个人都是趋利而生,只有利益可以驱动你身边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当辜同庆从日本学成归国后,他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利用辜家的资源,让过去他所积累的那些人脉与资源能够为自己所用,而今天,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因为三叔辜劲俨已经帮他先开了口。
“大伯,事实上,你跟大堂哥刚刚所提的那些疑虑,都是我们自己所造成的,是我们先画地自限,才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辜同庆一开口就直戳辜劲松与辜同勋的软肋。
“我们画地自限?同庆,你把话说清楚点。”辜劲松对辜同庆的口无遮拦,明显感到不悦。
“大伯,刚刚你们说了那么许多问题,一方面,你们挣扎着到底是该选择站在一直跟我们有着合作关系的納粹德国这边,还是该站在目前一直援助着我们的美国那边,然后苦思着到底该将保护费交给哪一方才是对我们辜氏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另一方面,你们又担心辜家弟子未来的培育问题,希望能花点钱找个外国的学术机构去赞助,好让辜家弟子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时代能有地方好好的学习成长,再不济也有个足以安生立命的暂栖之所。
事实上,我以为这些都是庸人自扰,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问题存在,只是我们自己假设了一些莫须有的问题,然后像紧箍咒一样的儘往自己的头上套。”辜同庆意有所指地说着。
自从辜同庆的父亲意外过世之后,身为辜氏家族族长的辜劲松,自然就得扮演起辜同庆父亲的角色,不但关心着他的学业事业,同时也关心的他的人格品行,因此对辜同庆的一言一行多是了如指掌。
他知道辜同庆这个孩子向来要强气盛,因为他从小就失去父亲这个依靠,特别不希望别人因此而看轻他们母子俩,所以在方方面面都表现得非常积极,总希望能透过自己的努力让整个辜氏家族都能看到他的成就。
只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处处都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不论是在商场或是学术界,根本没几个人可以屏除身边一切杂念专注在自己的领域里,除了在战场上,哪有什么舞台能让一个年轻人展露头角?
这么多年来,辜同庆所做的一切努力,辜劲松其实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辜同庆必须把握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要在好运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之前,把一切该准备的东西都先准备好,而辜同庆确实也是一直这么做着,就等着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
“同庆,你把话给说清楚,这里都是自家人,说起话来不用含沙射影。你先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庸人自扰,什么又是莫须有的问题?”辜劲松当然清楚辜同庆所影射的是什么,但是他要辜同庆亲口说出自己的本意,这是辜同庆自己的战争,既然他选择这个战场,就得由他自己去面对所有人的质疑。
“大伯,这件事再清楚不过,我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能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如果大家认为必须经由我的嘴把话给说个明白,我当然责无旁贷。
什么叫做庸人自扰?什么叫做莫须有的问题?很简单,因为各位现在担心的事,本来就不存在,只是你们刻意想象了一个根本就不该发生的问题,却假设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接着就让这个假设的问题牵着大家的鼻子走。”辜同庆并未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在字面上解释了什么是庸人自扰,什么是莫须有的问题。
“同庆,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辜劲俨不耐烦的催促着辜同庆。
“既然如此,同庆今天就得罪了,希望三伯与同跃堂兄不要见怪。我想先请教请教在座的各位,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威胁,究竟是来自于谁?到底是来自德国、美国,还是来自日本?
我相信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大家对这个答案都是心知肚明,那就是日本,我们的威胁肯定就是来自日本,会带给我们伤害的也是日本。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去思考该如何解决日本人可能给我们带来的伤害,反而是纠结在到底该站队德国还是该站队美国这种画蛇添足的事呢?”辜同庆反问着大家。
“首先,我不赞同你用站队这样的字眼。不管是德国还是美国,我们与他们的关系都是合作…。”一直不曾开口的辜同跃,这时直接驳斥着辜同庆,他对辜同庆以站队这样的字眼形容自己的主张颇感不以为然。
“同跃堂兄,或许站队这样的字眼用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并不好听,但是话糙理不糙,不管是刚刚大家提到的缴交保护费,或是对德国或美国的学术机构提供经费赞助,我以为这些事情的本质就是站队。
当然,要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谁能不站队?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也分为协约国与同盟国,要是不拉帮结派,谁有把握能独善其身?就算是面对羸弱的大清帝国,当年的八国联军或英法联军,不也是拉帮结派的站队吗?
所以我从不认为站队是一件丢脸的事,站队不仅仅是为了存活,也是为了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站队并不只是被动的防御,更是一种主动的进攻。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想要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就得先选对边站,这个时候,站队就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而不是像大家刚刚那样意气用事。”辜同庆一针见血的直指要害。
“同庆,你说的这些话,尽管听起来刺耳,却也不无道理。你再继续说说什么是我们的意气用事?什么又是你所谓的高深的学问?”尽管辜劲松很清楚辜同庆此时此刻所作的铺陈,但是他的这一番说词句句在理,当然没有理由不让他畅所欲言。
“既然大伯让我说,我就直言不讳了。所谓的意气之争,那是往好听的方向去讲,若是往难听的方向去说,就是大家只顾着自己的利益…。”辜同庆现在所讲的这几句话,何止是直言不讳,根本就是目无尊长。
“同庆,大家姑且念在都是一家人的情分,这才让你有话就说,但是你得拿捏好分寸才是,尤其今天是大年夜,在座多得是你的宗族长辈,你觉得自己做为一个晚辈说出这样的话,符合自己的身分吗?”辜同庆刚刚所说的话,摆明了是冲着辜劲俨父子所说的,因此辜同跃立刻愤怒的对辜同庆说着。
“同庆,你这也太放肆了,今天是大年夜,你怎么说话都不分场合呢?坐下来安静的吃饭,辜氏家族有什么事,自有你大伯做主,轮不到你这么个后生小辈在这里大放厥词。”辜同庆的母亲见状也开口斥责着自己的孩子。
“母亲,我知错了,我以为是大伯让我有话就说,我才敢这么说的。”辜同庆听到母亲也开了口,立刻乖巧的认错,接着安分的坐了下来。
“弟妹,孩子长大了,自然有他自己的见解,我们也不能不让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有让孩子们都能各抒己见,辜家才能百花齐放,大家说是这个理吗?
同庆,大伯支持你说出你的想法,但是凡是都得有个度,在座的家人既然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愿意听听你的想法,你也得学会尊重大家,尊重自己,不要口无遮拦的自以为是。”
辜劲松做为族长,自然有其气度,尤其辜同庆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帮持,自己就是他唯一的靠山,这时候更是自己该为他挺身而出的时候。
“老大,难道我们就让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子在这里口出狂言?”辜劲俨不以为然的说着。
“老三,我们都多大岁数了,难道还容不得一个孩子的鲁莽无状,刺耳的话我们这辈子还少听了吗?更何况同庆是自家的孩子,就算话说得的不得体,总不至于有恶意,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妨多包容点。
更何况四房如果能出个有想法、有出息的子孙,我们也该为死去的老四感到高兴才是,不是吗?”辜劲松试着缓和大家的情绪。
“大伯,三伯,各位长辈,各位兄长,刚刚是同庆僭越了,请大家原谅同庆的无礼。
同庆性子急,怕没机会把话给大家说清楚,这才一时口不择言,请大家多多包涵。”辜同庆听着辜劲松替自己缓颊,立刻顺坡下驴的替自己打着圆场。
“同庆,都是自家人,大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有什么想法,你就继续说下去,但是千万要谨言慎行,知道吗?”辜劲松提醒着辜同庆。
“感谢大伯,我理会得,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辜同庆先是向辜劲松致意,接着继续对大家说着:“我刚刚说了,既然带给我们麻烦的是日本人,我们该烦恼的应该是怎么解决日本人给我们带来的问题,而不是庸人自扰的去想着该跟德国人合作或是跟美国人合作。
我这么说吧,纳粹德国与日本在两年前就签订了共同反对共产国际的协议,摆明了就是结盟的关系,就算接下来纳粹德国不跟我们翻脸,难道上头还能跟纳粹德国继续合作下去,由他来帮我们建置用来对付日本人的机械师吗?
再说到美国,别忘了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三年的全球经济大萧条是谁搞出来的!要不是美国人自私自利的搞起关税壁垒政策,弄得大家有样学样,害得全世界陷入一片哀鸿遍野,能逼着纳粹德国撕毁凡尔赛条款去跟全欧洲作对,能逼着日本人为了摆平国内经济危机而选择对外扩张吗?
这样的国家,根本就不值得信赖,哪天要是他又火烧眉毛了,肯定会再次选择断尾求生,出卖盟友以求自保。尤其是那些唯利是图的政客,大家怎么会认为交点保护费给他们,就能帮我们买来太平安稳呢?
至于赞助他们的学术机构就更没道理了,美国人有的是钱,什么时候需要靠我们这种穷国家的赞助去发展他们的科研项目?大家放心,只要欧洲的战争一起,全世界都得跟美国采购军需,到时候美国人肯定是富得流油,那时候更不会在乎我们赞助他们的这一点钱。”
辜同庆的这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尽管这些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在乱世之中,既然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就只能得过且过的继续沿用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蠢方法。
但是无论如何,辜同庆的这一番话,也算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让大家不得不正面来重新检视这个问题,而不是一味的因循苟且下去。
“同庆,既然你能看出这些道理,想来也应该早有对策,你就直接说说你的办法是什么。”辜劲俨听完辜同庆这番话,对他很是刮目相看,毕竟过去他与这个侄子并没有什么交情,很少听到这孩子提出什么见解,此刻一听,才发现这孩子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三伯,办法是有的,就是怕入不了大家的法眼,更怕大家的意气用事。”辜同庆委婉的说着。
“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谁还会意气用事?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大家听听,只要办法是好的,这里没人会只顾着自己的立场或利益,大家眼里只有国家、只有辜家,谁要是敢对你说三道四,我第一个饶他不过。”辜劲俨这时一改刚刚的态度,反而成了辜同庆最坚实的拥趸。
“谢谢三伯的支持,既然如此,同庆有话就直说了。我以为与其站队纳粹德国或是美国,还不如选择站队日本!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非常刺耳,但是请大家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好好解释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辜同庆甘冒大不韪提出他的见解。
“同庆…,你…,你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什么?站队日本…,这可是汉奸的行劲,是…,是数典忘祖的行为,你这是要陷辜家于不义…。”辜劲俨被辜同庆的这一番说词,给气得说不出话来,亏他刚刚还极为赏识辜同庆的见解,以为辜同庆接下来必定有什么锦囊妙计,没想到竟然是去当汉奸!
“同庆,你可得想清楚了再说话。站队日本人这样的事,那可不是能够随便说说的话,轻则受尽众人唾弃,重则…,说不定还得操家灭族。”辜劲松早知道辜同庆会有这么一说,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表达得如此赤裸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