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循着精灵大小姐希佩残留的一丝气息,避开巡逻的警察与官方冒险者的视线,于一处断壁残垣前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闭上双眼:“……还活着,很好。”
“根据残留的爆炸痕迹判断,是房屋内部发生的爆炸,并非灭国舰队的炮火。”
自从哥布林本体突破上位种族后,他的听觉感知范围再度扩大。
他听见了女孩艰难的呼吸声,与一声微弱的呼救:
“荆棘一族的伟大先祖,请救救我们……”
努尔的手向前伸出,无需咏唱,一个五彩斑斓的黑色魔法阵在他的手心展开,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与废墟所在的区域。
属于影魔法的屏蔽魔法确实好用,虽然影魔法与月亮之母存在有关。
他伸在空中的手没有缩回去,而是弯曲手指,在虚空中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努尔的手猛地一握,木头、碎石与砖块如气球般升起,漂浮在空中。
几个倒得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人逐渐暴露在眼前。
大部分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包括希佩的蓝毛萝莉奴隶、那名平民女学生与她的父母。
唯一活着的是金发的希佩大小姐。她的上半身被蓝毛萝莉压在身下,几乎快要失去意识,只剩下了重复机械的求救声。
能看出来,她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向外界求救。
“看来是爆炸前,这个奴隶舍命保护了自己的主人。”努尔蹲下身体,拨开破烂残缺的萝莉死尸,将希佩小心地抱了出来。
他能察觉到,不仅是严重的外伤,她的内脏也被震伤。
如果不是体质优异的贵族精灵,换作人类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他开始低声念诵,一如当初自己治愈琥珀时的模样:
“伟大的光神啊,你是原初之神,是万神之长,是存在的意义,是指引万物的道标;
“我于此向您祈求,恳求您那万千星辰中的一点;
“请赐予您的虔诚信徒,一抹复苏的余辉。”
注视着神圣魔法的光芒温柔地笼罩住了希佩,努尔有些感慨地说道:
“隐约能记得,这个咒语还是当初的我设计的。
“呵呵,究竟是向敌人祈求,还是在向自己祈求呢?”
经过上位种族的加持后,治愈魔法肉眼可见地提升了速度。希佩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面色宁静的努尔。
“嗯……”
她懵懵懂懂地注视着他的脸,渐渐想起来了什么:
“努尔,努尔同学!怎么是你……”
希佩猛然注意到自己几乎是躺在努尔的怀里,绯红之色飞快地升上了脸庞。
努尔彬彬有礼地说道:“辛达小姐。我听到了你的呼救声,所以顺便救了你。”
“呼救……”希佩的双眼再度陷入了茫然之色,随后彻底反应过来,“救救他们,努尔同学,请救救其他人……”
“很遗憾。当我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努尔时机适当地放开手臂,让希佩不会失去平衡的同时不受阻碍地站起。
她扫视着废墟周围的一切,双眼登时就瞪大了:
“不,不可能……”
“这不是真的!这都不是真的!”
希佩失神地摇晃着脑袋,扑通跪了下去,不顾着瓦砾的疼痛用膝盖移动着,将蓝发萝莉的尸体小心地抱到努尔面前:“努尔同学,求你了,安娜说不定还有救……”
“即使最精通治愈魔法的教会也不能做到死而复生。”努尔平静地说道,“人彻底死去的那一瞬间,意识就从名为身体的囚笼中解放,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求你了,救救安娜,救救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的双眼空洞无神,显然已经听不进努尔的解释了。
“……”努尔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希佩布满灰尘的头顶。
有什么沿着他的手臂进入了她的脑袋,再进入了她的心脏,温柔地包裹住了即将碎裂的脆弱内心。
“我感受到了你因失去最亲近之人的沉重悲恸。好好大哭一场吧,将情绪彻底发泄出去。”
希佩眼眸中的光芒又渐渐回来了。
她扑在蓝发萝莉的身体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安娜,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是我把你们害死了,对不起……”
努尔安静地等希佩尽情地发泄了一段时间,直到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后,再心平气和地说道:
“辛达小姐,能麻烦你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再痛苦一次,但这也能让我找到凶手。”
“……好,好的。”
她掏出沾着血的手帕擦了一下眼角残余的泪水,断断续续地回忆道:“我,我答应了一个平民同学,嗯,趴在那边的可怜孩子,去她外城区的家,救她的父母。”
“我们一路遇到了不少状况,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平民同学的家。我打算稍作休息,就带他们离开危险的外城区,然后,窗户突然被人打破,一个,嗯……我记得类似沙包状的东西被扔了进来。”
“丢进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冒烟了。还没等我念诵完咒语,就……就听到一声巨响……
“安娜最后保护了我,她……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在飞速流失,直到一切无可挽回。”
希佩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抽噎着:“我不该带安娜来的,也不该允许那个孩子出学院,当初我就不该逞什么英雄。
“康普说的对,像我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废物就不要想着救人,否则只会死在炮火里……到头来,我不仅没救到任何人,还把亲爱的安娜也搭上……
“我真该死啊……最不该活下来的就是我……”
努尔叹了一口气:“辛达小姐,你的初心没有错。你走后不久,学院也被炮击了。已经死了不少人。”
希佩一动不动:“努尔同学,不用这么安慰我……”
“不是安慰。那个说你会死在炮火里的康普,他自身已死于炮火。”努尔摊开双手,“有时候,你真说不准明天与意外哪个先来。
“不到最后,是无法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否错了的。”
努尔已经大致猜测出来了:借着舰队炮击引发的混乱,平白无故地往希佩所在的封闭空间丢炸弹,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这和他趁学院被炮击时灭口康普有异曲同工之妙。希佩是他命运轨迹中不可缺失的线索。
可惜,努尔先前便用骰子掷出六点,使敌人没能杀掉希佩。
相反,蓝毛奴隶的死去,意味着他接近并与希佩建立深层联系的重要阻碍没了。
只要稍加以温柔,这个本就渴望友情的大小姐会无可救药地依赖上他,成为真正好用的棋子。
“无法针对我这名‘神选者’,所以开始针对我身边的人么……”努尔冷冷地思考着,“如果能杀死芙萝尔也行,可惜她根本不是省油的灯;兽人红?索罗斯与索罗斯家族有关,索罗斯家族不会允许这枚棋子轻易死去;剩下的就是……
“……精灵琥珀。”
努尔短暂地愣了一下。
琥珀?记得和希佩一样,都是将来要达成某个目标的精灵族工具……
他突然蹲下,露出了些许痛苦之色,捂住了自己的头。
像是为了驳斥他的内心所想,脑袋忽然像即将炸开一样,充满了剧烈的疼痛。
“该死,不经意间触到人性的逆鳞了。我差点忘记了,那个平庸的萝莉精灵生母对人性非常特殊……
“从没感受过身体如此激烈的排斥反应……”
努尔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仿佛有一个暴怒的声音在脑海中轰然炸响:倘若他将琥珀也作为必要的牺牲,被压制的人性就会甘愿与他一同玉石俱焚,将苦心经营的一切彻底毁灭。
要是什么都用“必要的牺牲”当借口,那就都别想活着!
“努尔同学,你还好吧?”
他再次睁开眼,看见了希佩写满担忧之色的碧绿双眸。
“不要紧,以前受了一点小伤,后遗症恰好复发了。”努尔逐渐平复呼吸,“我之前不是对你说,你的初心没有错么?”
“……谢谢你的安慰。”
“如果不想再经历类似的痛苦,就努力变强吧。弱小才是不幸的来源。”
打量着希佩垂下去的脑袋,努尔尽可能柔声说道:
“你可能有疑问,我为何要来救你,又愿意和你说这些。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努尔的手伸向了希佩的额头。
发现她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后,他轻轻地拨开希佩脸上的金发,与她仓惶躲闪的眼睛对视:“我曾经也很弱小。在生命危机时刻,原本是我应该保护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站了出来,张开双臂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几乎没有魔法天赋,与凡人几乎无异,根本无法面对强大的对手。可她依然站了出来,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
“我几乎快失去了她。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失去挚爱之人的悔恨现在还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
努尔适宜地拉开距离,让希佩有一个独处的空间:“我能感觉到,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同样举足轻重。抱歉,你愿意讲一下她的故事吗?”
“嗯。虽然是奴隶出身,但安娜是唯一愿意理解我的人。一直都是她帮我摆平困难,鼓励我……”希佩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滴在蓝发萝莉失去温度的身体上,“……都是我不够强拖累了她……”
“我还记得,她一直都希望你能独当一面吧?”
“是,是的……抱歉,没能让她看到那一天……”
“那就回应她的期待,振作起来。”努尔温柔地说,“你如果能变得坚强,她若能看到,肯定会非常高兴。”
希佩茫然地说道:“可我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没关系,我愿意继续教你,帮助你变强。”
“……”
努尔知道希佩尚未真正从失去朋友的悲痛中走出来,暂时不能考虑太多:“没事,辛达小姐,这些事之后再说吧。这里不能呆太久,我们得尽快赶回学院。
“能允许我将你的朋友安娜带上吗?她值得一个独特的葬礼。”
希佩擦了擦眼泪,勉强:“好的。谢谢你,努尔同学……努尔。”
……
与此同时,教会与政府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杀进了工业区。
“教会!是教会来了!”躲藏着的平民看见了希望,纷纷冲了出来,包括先前踢走奴隶塞来糖果的小女孩父母。
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想象中的保护,而是枪口的火焰与子弹。
“他们已经被邪恶的奴隶污染了!都是潜在的魔鬼!”
“全部净化!”
呼啸的子弹穿过了平民的身躯。他们难以置信与陷入恐惧的脸被子弹打得粉碎。
小女孩的父母将她保护在了身下,但这无济于事。
教会的士兵将父母的尸体粗暴地扯开,将明晃晃的刺刀捅进了小女孩的身体。
小女孩的头歪向一侧,固执地看向了先前被踢走的糖果的方向。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看见那颗被彩纸包裹的硬质糖果,被一名士兵的军靴“咔”地踩碎了。
她终于合上了双眼。
教会没有打算放过一个奴隶,包括没有参与起义的平民,尽数屠戮。
奴隶们誓死抵抗。但由于双方实力上的绝对差距,即使进行埋伏或躲藏,即使他们熟悉工业区错综复杂的地形,即使优秀的领袖选择避敌锋芒,灵活运用己方的优势,银级冒险者也会把那些人揪出来,或烧成焦炭,或冻成冰碴,
在魔法与科技的双重碾压面前,什么战术都仿佛是一个笑话。
起义的奴隶最终被彻底击溃。漆黑的工业区里,剩余的奴隶们冒着枪林弹雨,努力躲避着法师的魔法攻击,朝着唯一有亮光的出口,也正是军队的阵地所在,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每个人都在争取用身体掩护他人,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天快要亮了。
这时,官方的银级冒险者与上位种族冲入人堆,释放上位魔法,为了给自己的履历增上一记功劳:
“我已经消灭了三千五百六十一人了!你怎么样?”
“你有点慢了。我比你多一百七十个。”
视死如归的人们前赴后继,尸体层层叠叠,塞满了工业区的交通要道。
在天边即将泛起鱼肚白时,只剩下零星几人举着红旗,拼尽全力奔跑着,眼看着就要冲出工业区,触到那片光亮:
“为了自由……”
他们干枯的手臂向前伸着,伸向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亮光。
他们要奔赴的是光,也是真正的自由。
士兵的刺刀一一戳进了人们的身躯或喉咙,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捅翻在地:“无可救药的罪人,下地狱忏悔去吧!”
最后一人即使被钉在地上,也无比艰难地努力向前伸着手臂。
直到光触到了他的手指。
“温暖……”
他喃喃地念叨着,似乎感觉不到背后的剧痛。
工业区的奴隶工人,基本上一辈子都生活在工业区密集的钢铁森林的阴霾下。
很多人直到死去,也没能离开工业区,去外面看一眼广阔的天空,不会被阻挡的阳光。
“自由……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无比温暖的感觉……”
又一把刺刀捅穿了他的心脏。他终于用尽了力气,脑袋无力地垂下。
他死了。
普尼斯港无人为他们恸哭。
……
雅儿已经穿好了修女服,将指挥棒轻轻放好。
她沉默地将手收拢至胸前,依然虔诚地祈祷:
“毁灭的悲歌业已终了。
“神明大人啊,三部曲中,最后的乐章正式拉开序幕。它不再由我指挥。
“它将短暂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