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努尔正在外城区仔细搜寻。
他无视了在火海中打滚的女人,跨过了因炸断腿而哀嚎的男人,踏过了无数平民的焦黑死尸。
比起这些,他更在乎其它的情况:“舰队的炮击刚刚停止。”
“有点意思,那个雅儿撑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久。”
忽然,他的眉毛跳了一下。
努尔停下,立在废墟之上,感受着风中的气息。他在刺鼻的烟味与烧糊的臭味中分辨着什么:“……很好,希佩到过这附近。”
“喂!过来帮忙!”
努尔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瞧见远处的几名警察正奋力抢救着被压在数根钉死的木头下的平民。那位平民正不间断地呻吟。
一名警察对他大喊道:“对,就是你,来搭把手!”
努尔没有过多犹豫,果断上前,轻而易举地把那一坨木头抬起,砸到一边。
被压伤腿的平民直起腰,艰难地说道:“谢谢,谢谢您救了我,尊敬的精灵先生。”
“这力气,不愧是精灵一族。”警察礼貌地行礼,“虽然很抱歉,但接下来,得请您和我们走一趟。警察局与教会在查人,要搜捕奴隶同党,请您见谅。”
努尔冷冷地说道:“抱歉,我有急事。”
“啊,那请您出示一下紧急通行证。刚才颁布的命令,禁止市民未经允许在外城区的街道上自由活动,所有在外人员必须服从政府的统一调配与管理。”警察的话很是客气,“如果没有通行证,就只能麻烦您暂缓……”
还在讲着话,他的头颅忽然飞向了空中,伴随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液喷泉。
同一时刻,其他几名警察的身体也纷纷炸裂开来,内容物洒了一地。
因努尔的速度极快,他们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
平民正摆弄着伤腿,看到这一幕直接停止了呻吟。
他的脸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先,先生,请别杀我,您,您之前救了我不是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平民怀揣着一丝希望:努尔可能只是与警察、政府有过节所以痛下杀手。何况他救了自己一次,如果要杀自己那当初何必相救——
他喷出数口鲜血,身躯在地上疯狂地抽搐。
努尔隔空捏碎了他的心脏。
“只是为了避免被警察怀疑,我才来搭把手。”努尔看着逐渐死去的平民说道,“不要误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当时不管不顾地走掉是最蠢的做法,几个警察会当场视他为敌人,立即通知增援;如果努尔把平民救出来后,警察让他离开,那彼此自然就会相安无事。
当警察要强制带他去教会接受盘问时,就已经成为他的阻碍了。
努尔掉头就走,火焰覆盖了警察与平民的尸体,吞噬了一切痕迹。
这时,衣兜里的骰子发话:“我觉得没必要这么狠,努尔。你可以尝试活用你的特殊性,修改他们的记忆。
“这也能帮助你更快熟练与掌握容纳了神性,还有部分神明权柄的上位种族的躯体。”
努尔从容地低声回应道:
“我不是菩萨,几只小鱼小虾死了就死了。
“我只为夺回我曾失去的一切。
“我不是推倒砖墙的人,也不是你们所期望的救世主。”
骰子插嘴道:
“你未免有些极端了。”
“极端?”努尔冷笑一声,“这个异世界的本质一直都是游戏。你不会真的对NPC产生同情了吧,骰子?”
……
普尼斯港的内城,海面上的工业区。
火星飘摇,熊熊燃烧的烈火上是无数杆破烂的红旗。
伴随着奴隶工人的起义,红旗终于插遍了钢铁森林的每个角落。
尚未来得及逃掉,平日欺压奴隶的贵族与奴隶主,大多已经被奴隶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纷纷折磨致死。
不可一世的统治阶级此刻面对奴隶的汪洋大海,像一团纸糊的老虎,没撑多久便被彻底粉碎。
伴随着最后一簇顽固抵抗的贵族与其卫队被悉数消灭,工业区的奴隶运动取得了初步的胜利。
意识到人越来越多,若仍没有管理与沟通肯定会出状况,有见识的奴隶们开始呼吁:“我们需要成立一个自己的政府!”
“没有压迫,没有迫害,没有贵族与教会的新政府!”
“不要急,先把大家组织起来,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拧成一股绳……”
一名懂得法律知识的奴隶呼喊道:“还要有一部法律!”
“第一条,所有人生来就是自由的……”
众人先按旧时的工厂排班,暂时先建立一支支小队,小队之上再设立大队,选出能力突出的人作为领袖。
他们畅想着:一切收获都要按需或按劳分配,以后要保证所有人都吃饱穿暖,每个人都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所有孩子都有资格接受教育,每个领域作出突出贡献的人将不会再被出身所限制……
他们尽情地构思着理想的新社会,每个人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多年以后,一位在奴隶运动领域深有研究的社会学家,对奴隶们的各种新奇的构想与计划非常感兴趣。
“结合实际情况来看,幽灵舰队的威胁解除后,政府与教会马上就会转移重心镇压奴隶运动,而事实也是如此。”他向学生们讲述着,“难道那些反抗的奴隶不清楚他们最终会失败吗?”
“我觉得他们不知道。”一位学生回答道,“否则这就是多此一举,反正总归要输。”
“不对。根据研究,大部分人其实明白,他们发起的反抗只是昙花一现。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心理模式。认知到自己离死亡不远,并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很多人的心态反而释然了。
“每个人都在描绘自己的梦想,而每个人都知道所有的设想均无法被实现。
“这时,他们就不用再去考虑这些听起来无比美好的构想与计划是否贴合实际,是否要考虑执行,是否真正对社会进步有益。
“一切都源自于他们发自内心的朴素愿望。
“反抗的奴隶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共同构筑了一个美丽而虚幻的乌托邦。
“话虽如此,不要小看这个乌托邦。
“它是稳固了数千年的旧社会,正式开始走向崩溃的的信号;是接下来无数前赴后继的,为理想而奋斗的人心中的灯塔;是文化启蒙、自由与平等主义思潮乃至新思想运动的开端。
“但是在掌握了绝对力量的神祇的直接统治下,本来,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祂们是社会变革最大的阻碍。”
又一名学生兴奋地举手:“教授,这个我知道为什么!是那场……”
此时的天空正好放晴。温暖的阳光透过薄纱制成的窗帘,模糊地洒在众人身上。
于是,学生们与老师的话也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了。
……
“已经是最高马力了,不能再加速了!”
火车头里的锅炉旁,一名奴隶工人正挥舞着铁铲,往锅炉里疯狂添加煤炭。
数辆火车头满载着奴隶工人,冲破数道阻碍,向山顶的贵族区或行政区全速前进。
银级冒险者、上位种族等强大的敌人基本上都会集中在这片区域。以他们的力量显然无法抵挡。
这些人的行为与送死无异。
在场的奴隶有不少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但他们没有一个提出撤退的要求,或者说把恐惧表现在话语里。
显然,在奴隶们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比死还重要。
随着蒸汽火车头的高速前进,奴隶们逐渐看清了贵族区的茂密树林,与在树林边缘等候多时的军队。
更远处的高台上则挤满了人。绝大部分人并非贵族,都是验明身份后,从工业区或过渡区暂时逃到贵族区的平民。
他们不被允许进入贵族街区,所以只好局限在街区前的巨大高台上,被迫观望数辆火车头直扑贵族区的火车站而来。
挤满了数万人的高台鸦雀无声,而这样的高台还有好几个。
很多平民明白,他们将亲眼见证这群疯狂的奴隶的结局。
眺望着站在各处,却不发动攻击的官方银级冒险者,奴隶们的内心反而越来越不安。
有的奴隶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好像准备完毕的舞台啊,平民都是舞台下的观众……”
“敌人想对我们做什么?”
“你们看,那个人是教会的主教?”
一位华丽主教服饰的男人站在一座临时搭建好的、突出的拱桥顶端,在人群中无比显眼。
他背负双手,声音洪亮地说道:“诸位普尼斯港的市民,看见那些向我们袭来的火车头了吗?
“每个火车头上都是一群奴隶,一群原本就背负着沉重罪孽的人!”
“今夜,他们制造了无数血案,已经屠杀了多名善良正直的贵族、众多虔诚的光神信徒与无数无辜的市民,而今又妄图将魔爪伸向我们,杀死每一个人!”
“诸位神明仁慈,数千年前没有选择彻底消灭他们,而是给予了他们活下去赎罪的资格。但这群魔鬼呢?他们非但不领情,反而恩将仇报,杀死愿意接受他们赎罪的恩人!”
“就连博爱的神明也失去了耐心。这群奴隶显然无可救药!”
“这一次,伟大的光神大人将引导我们,将这群魔鬼彻底送入最底层的地狱,连灵魂一起灰飞烟灭!”
主教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手臂高高扬起:“来吧,将所有的敌人打入地狱!”
“轰!”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座高速行驶的蒸汽火车头被迎面掀翻,在空中解体,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奴隶的断肢残躯伴随着大量鲜血,同样也播撒到了空中。
其它火车头上的奴隶都瞪大了双眼。
密林中,一列覆盖有厚实铁皮与钢板的装甲列车发出轰鸣,徐徐开出。其中一辆车厢顶上,一门冒烟的巨炮异常显眼。
而车顶的巨炮不止一座。漆黑的炮口开始瞄准其余的火车头。
“大家快下车!”
司机立刻拉动手刹,另一人将车门猛地拉开。
“轰!”
巨炮又摧毁了一座火车头,巨响传进了所有围观的平民的耳朵里。
离爆炸点较近的平民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下意识地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啊呀!”
主教神情激昂,借此高声呼喊道:“看啊,这就是神明指导建造的战争巨兽的威力!”
“它代表着神的意志,将罪人全部处刑!”
火车头正在迅速减速,以便让奴隶们能安全地跳下去。
他们一下车,就遭到了军队的密集射击,而附近根本没有可供躲藏的掩体。
奴隶们死伤惨重,尸首堆叠在地上。
当第三辆火车头爆炸时,还停留在车上的奴隶急眼了:“下车不行,在车上也不行!”
“准备好武器!先击毙那个主教!”
大部分人的武器都是工厂里的工具与从贵族手上抢来的刀剑,只有极少数会射击的人拿着为数不多的枪支。
他们打破窗户制造射击孔,向防御的军队与拱桥上的主教射击。
但所有的子弹都被提前布设好的防御法阵挡下了。
而军队的子弹与装甲列车的巨炮能毫无阻碍地攻击他们。
“反正下车也是死,不如加速冲过去!”
“加速!锅炉过载也不要停!”
剩余的火车头又开始拼命冲刺,轰隆声愈来愈烈,即使被依次点名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名银级冒险者走到主教身后,低声说道:“主教大人,请允许我们发动魔法,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不用。”主教的脸上洋溢着十足的自信,“一切都计算的刚刚好。”
当奴隶们终于抵达贵族区,快冲到装甲列车跟前时,已经只剩下一辆火车头。
主教先是示意军队停止射击,随后昂首挺胸,对着沉默的围观人群喊道:“看吧,让敌人见识一下钢铁巨兽全力冲撞的样子吧!”
装甲列车突然开始加速。工兵拽动拉杆,控制道岔,让装甲列车经过数次变轨,径直地撞向避无可避的火车头。
“嘭!”
火车头直接被撞得脱轨,向一侧翻滚,与地面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而装甲列车几乎纹丝不动,向前滑行了一大段距离才停下。
平民们无言地注视着发生形变,燃起烈焰的火车头,似乎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非常完美!”
主教开始鼓掌,军人们跟着鼓掌,围观的平民才仿佛如梦初醒,稀稀拉拉地鼓着掌。
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围了上来,将枪支对准了横躺着的火车头,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须臾,火车头上的门被勉强撬开。
一名头破血流,灰头土脸的奴隶艰难而缓慢地爬了出来,再向车门里伸出手。
第二位,第三位……
最后,总共十三位尚能行动的奴隶,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毫不畏惧地打量着四周黑洞洞的枪口。
一个人的手上揪紧了一面残破不堪的红旗。
“你们马上就会被当场处刑。”主教走下拱桥,脸上的皱纹挤出了一个和蔼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慈善眉目,“你们中有人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吗?”
“仁慈的主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若诚心悔过,下辈子还能成为奴隶,再用一生赎罪。”
“然后,你们就能进入天堂,与我们一同享受神明的恩泽。”
为首的奴隶想了想,说道:“确实有话要讲。让我们一起说吧。”
“可以。”主教轻轻颔首,“我将为你们祈求主的原谅。”
“……”所有奴隶相互搀扶。每人的身上都有多处骨折与轻伤,却依然坚定地站直身躯。
他们凝视着沉默等候的平民与士兵,高声呼喊:“诸位兄弟姐妹!今夜我们不畏疼痛,不惧牺牲地冲到此处,只为一个共同的信念而来!
“我们希望所有人都不会成为奴隶,都不再被压迫,社会不再有贵族与平民之分,每个人都是自由与平等的!
“你们中大部分家庭一年的开销,还比不过贵族的一条裤子!他不用为此付出一丝一毫的努力,而你们却要付出整整一年的辛勤劳动!
“他们挥霍的钱从哪来?都是从拼命付出的你们身上剥削出来的!”
“住嘴!立刻射击!”主教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脸上虚伪的和蔼之色荡然无存。
“……从来就不该有奴隶,也不该有什么贵族与平民之分!”
“……让我们联合起来,共同反对政府与教会的剥削与压迫!”
子弹穿透了奴隶衣着单薄的身体。他们怒吼着,扑向红旗,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即使死去,他们的手也死死地抓住旗杆,将破烂的红旗立在地面上。
“为了自由……”
士兵们没有停止射击,直到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来为止。
愤怒的主教夺过一把军刀,冲上前将红旗猛然砍倒。
“都给我看到了!”他面目狰狞地吼道,“这就是违背神明意志,反抗政府与教会的魔鬼的下场!”
围观的人群依然默不作声。很多人的双眼注视着那面红旗,直到它被主教亲自点燃,连同奴隶的尸体一起烧成灰烬。
未熄的火星向高空飘荡,向深沉的黑暗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