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这里了。”
努尔,或者说人类柳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荒原,浸染在永恒的黄昏之中。
“努尔,恭喜你突破了上位种族。”
他转过头,看见了比上次大了一圈的骰子。
它现在已经接近篮球大小,在草地上毫无规律地四处滚动。
“我不觉得这是恭喜的时候。”
努尔想起了一切。他刚突破完上位种族,就忽然强制回归了荒原。
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劲:“骰子,你能说明情况么?”
“当然,当然。”骰子停下来,一面对准了他,显示的点数为二,“你已经完成了引导奴隶反抗的任务,现在正执行后续计划,去普尼斯港外城区救希佩,从而刷她的好感。”
“引导奴隶……啊?”努尔的双眼猛然瞪大,“你说什么?”
“发生了一点点小事……”骰子并未隐瞒,将“努尔”在这期间所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所以,现在是你的神性部分主导的你的身体。”
“……因为我不可能执行让奴隶直接起义的步骤,所以你们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努尔面色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将我,将我的人性彻底消灭?只保留神性不好么?”
他的原计划是成为上位种族后,仅将奴隶哥布林撤走,暂时不考虑同时解放全部奴隶。
原因很简单,现在并不具备奴隶起义成功的条件,突然而不成熟的起义只会白白断送奴隶的性命。他的原安排是准备从身边的芙萝尔开始,结合异世界的现实与上辈子的指导思想,逐渐摸索寻找一条充满艰难险阻但真正能走向成功的道路。
不论是因为上辈子的平等思想,还是因为这一世的奴隶都是他曾经为神的子民后代。
努尔深知,新世界取代旧世界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大量鲜血,必然要彻底推翻掌握绝对话语权的教会与高天之上的诸神。这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所以,他想尽可能减少过程中的牺牲,少走弯路,但这一切被骰子、雅儿、蛊神与另一个神性主导的他打乱了。
被骰子偷袭灌注神性,直接将大批奴隶当作成神路上的牺牲品,努尔的内心极为愤怒。但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何时都不要被情绪占据主动,否则仅有的可能翻盘的机会也会丢失。
现在,他愈发冷静地高速思考,开始尝试寻找破局的机会:“既然我的人性是阻挠计划的不稳定因素,你们何不直接干净利落地排除,而是选择保留我的人性?”
骰子思考了一阵再做回答,它解释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意外:“……因为你的人性很重要。虽然会妨碍命运的轨迹,但对于成神来说不可或缺。”
骰子原以为这一次背叛会让努尔的人性直接破防,甚至破罐子破摔,陷入暴怒与癫狂,亦或是就此绝望。
反正他的人性被彻底压制,囚禁在荒原,任何举动都只能是无能狂怒。
那时,它会再补上一句:“很好,保持住。”
这样就更能方便它彻底控制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性,继续自己的计划——黑化或偏执的疯子往往是最好操控的,一如哥布林杀手。
虽然哥布林杀手能不被诸神掷骰子的坏运气影响,但诸神只要通过各种手段告诉他哪里有哥布林,就能把他弄到那里去,比如通过消灭哥布林的方式间接把搞事的暗精灵消灭,从而达成某位神明的目的或期望。
哥布林杀手的人生已经彻底和消灭哥布林绑定了。
所以,他虽然是不被影响的特殊棋子,但却约等于间接被诸神操控。当初他会出现在哥布林洞穴遭遇努尔,也是不希望努尔成神的某位神明的手笔。
但努尔方面并非毫无准备。
骰子与蛊神已经预料到,原为光神重要部分的努尔作为哥布林出生,肯定会被敌对神明引导哥布林杀手进行针对。
如果哥布林杀手执意要杀努尔,那蛊神的眷属雅儿就会直接和他翻脸,将在场的哥布林杀手小队彻底杀个干干净净。
她甚至有理由对冒险家协会交代:“哥布林杀手不顾受害者精灵的性命也要杀哥布林,他已经疯了。”
“我选择了保护受害者。”
所以,洞穴那一战也是针对哥布林杀手的一个局。
众神对哥布林杀手这枚特殊棋子既讨厌,又喜欢。为了保留哥布林杀手这枚特殊棋子,祂们违反神明一贯不直接参与世间事物的惯例,下场将哥布林杀手保了下来。
但这恰好也是骰子与蛊神想要看到的结果。
哥布林杀手自此被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开始意识到哥布林的真相与诸神有关,从而渐渐地产生了彻底铲除哥布林根源的想法。
而野外的畜生哥布林们均来自月亮,是看乐子的众神投放的。
所以,这枚特殊棋子的命运轨迹就此被他们改变了方向。哥布林杀手从注定徒劳地杀一辈子的哥布林的命运,逐渐走上了反抗众神的道路。
至于违反惯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月之母神之后突然袭击努尔,想亲自将他抹杀在摇篮中自然也是如此。
……
“我的人性很重要……”努尔躺在柔软的枯草地上,咀嚼起骰子说的这句话。
骰子其实没必要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因为这相当于主动让给了自己一个把柄。
凭借人性不可或缺的把柄,他接下来的操作空间就会扩大,甚至可以说无论如何搞事也不会被忽然消灭。
那么问题就回到了骰子身上。它为何要特地告知自己?
如果只是欺骗自己,实际上人性并不重要,只是因为骰子想在他身上找乐子。这以骰子的捉摸不透的性子来说确实是可能的。
但它有不可能这么干的重要理由。保留努尔的人性作为不稳定因素,这和养虎为患没有区别。
即使骰子喜欢找乐子,它也不会犯蠢。某名上位魔族就是前车之鉴。
我记得骰子说过,它也是陨落光神的一部分……虽然光神陨落后,分裂成的蛊神、骰子与努尔等都有自己的思想与性格。
倘若造神成功,陨落光神的各部分再度聚合,一位完整的神祇到那时会有多种不同的人格并存么?
……恐怕不会。
努尔终于理解,为何骰子特地告知他人性不可或缺的关键事实了。
它就是要让自己明白,他实际上可以借此有恃无恐地对神性主导的自己进行反击。
努尔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典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没有选择戳穿骰子,在草地上翻了个身:“骰子,现在的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你就算告诉我人性很重要,我也看不出重要性在哪里。
“这么看来,我从此就不再具备任何存在感了啊,骰子。”
他在暗示骰子,自己需要知道反击的手段。
……
“努尔的人性果然能理解我的暗示。”
骰子依靠边角立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将一面对准了努尔。
四点。
通过。
确实不需要把努尔的人性搞疯以便于自己控制。
首先,骰子不可能对神性主导的努尔下手,那会偏离计划,从而彻底偏移命运的轨迹。
如果选择内讧,他们共同的外敌——现任光神领导的众神集团估计都要笑开花了。
暗中保留一个聪明可靠的队友参与制衡,作为以后关键时刻的伏笔,不让神性主导的努尔一家独大确实更符合自身利益。
“行吧。”骰子偏中性的声音冒了出来,“想要存在感其实并不难……”
……
即便普尼斯港已经陷入战火,但工厂仍然没有停工,奴隶也没有被允许休息。
一方面,普尼斯港政府迅速派遣军队前往消灭进攻城门的骸骨军团与反抗的奴隶;另一方面,他们已经发现奴隶印记的失效似乎具有传染性,于是顺便切断了城外暴动的奴隶与普尼斯港内的通道。
“必须保证港内,尤其是工厂内的奴隶不出问题。奴隶暴动绝对不能蔓延到城内。”市政府的官员向下属强调道,“停什么都不能停工。”
“尚未弄清楚造成奴隶印记失效的媒介……”
辛勤劳动,却得不到任何报酬与休息的奴隶们的感官已经麻木,对外界的炮火纷飞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必须要完成今天的额度,否则连饭都没得吃,还要遭受毒打。
直到雅儿掷下了那面红旗。
它恰好掉到了一名在机械地劳动的奴隶身边。
干瘦、面容枯槁的奴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红旗,脸上呆滞的神情瞬间扭曲。
“我为什么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与生而为人的权利?”
“我为什么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在默默忍受?为什么?”
“我凭什么出生以来就注定是奴隶?”
……
一连串的问题彻底冲破了他内心的奴隶印记,“一辈子作为奴隶赎罪,下辈子成为人”的精神洗脑失效。取而代之,强烈的不甘、愤怒乃至仇恨喷泉般涌现。
他全都记起来了。所有的事他都记起来了。
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她被贵族养的狗群咬死分食了,只因为贵族觉得女儿瘦成排骨的佝偻身体脏了他的眼睛。
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还没满十岁就被奴隶主要求参与工厂的工作,因为连续几天没有达到成人标准的生产目标,没有饭吃饿得发慌,不得不去偷奴隶主给宠物猫准备的猫粮。
被抓住后,奴隶主把他剁碎做成了宠物猫的猫粮。
……
奴隶呆立在原地,双目发红。
他咬牙切齿,激烈地喘着粗气,伴随着愤怒到极致而哭泣的剧烈抽动声。
他的拳头逐渐攥紧。边缘参差不齐,脏兮兮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肉里。
不远处的监工很快发现有一人脱离了生产:“喂,猪猡!你完了!”
他气势汹汹地提起鞭子,当即就要甩过来。
“嘭!”
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到监工的脊背上。
“啊!”监工吃痛地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当即跪在地上,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勉强转过头,发现视线范围内所有的奴隶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那些奴隶听到监工先前的叫声后,转过头看到了躺在桌子上的红旗。
现在,他们都在盯着这名监工。
“你们要造反?”监工吼道,“你们想造反?
“你们不会以为你们这群猪头很重要,不可替代吧?
“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砰!”
又是一把锤子砸到了他的身上。
瘦弱的奴隶们蜂拥而上,雨点般的拳头与工具向他身上落去。
“疯了!都疯了……别打了……饶命……”
一向趾高气昂,骑在奴隶头上作威作福的监工,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啜泣般的求饶,又渐渐地小了下去。
一直到他被活活打死,拳头都没有停下。
……
“雅儿,一面红旗这么神奇,可以直接控制奴隶团结在一起,甚至让他们前赴后继?”
“并不是哦,哥哥。
“那面红旗其实只能借助神明大人的位格,破除曾经子民后代的奴隶印记与洗脑效果,并没有其它作用。”
雅儿一边自言自语地解释,一边眉眼含笑地指挥着。
“啊,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其它作用。有一定的心理诱导,但也仅仅是诱导。”
“所以,这些奴隶主动变得如此疯狂的原因……”
“没错。与其说是我们造成的,是努尔主导的,不如说主要归功于贵族与教会,归功于这个腐朽流脓的时代。”
雅儿微闭双眼,踮起脚尖,举起指挥棒,在炮火纷飞的烟囱顶上优雅地转了一个圈。
“哪怕他们给予奴隶一丁点的尊严,都不会让事态严重到如此地步。”
“他们既然选择了对奴隶敲骨吸髓,选择了将奴隶吃干抹净,那就要做好总有一天会受到反噬的心理准备。”
“上千年来逐渐变得有恃无恐的畜生们,全然忘记了奴隶印记与精神洗脑只是一种遮掩的手段。”
“即使不是现在,他们也终将面临广大奴隶积攒至深的怒火。”
“象征着旧时代终焉的丧钟为他们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