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条粗壮的锁链逐渐显形，如黑蛇一样缠绕上他伸入虚空的手臂。
紧接着，锁链的末端紧紧地捆在一头有着墨绿色皮囊的哥布林身上。它同样自虚空中踏出，赤着身子，心脏处闪烁着漆黑的光芒。
这正是努尔的哥布林本体！
有着人类身躯的努尔与有着哥布林身躯的努尔平静地对视着。
绿色巨月静止在仅有咫尺距离的头顶，骰子表面的图案凝固成一摊不规则的红色液体，尚未完全变化成一点。
除了努尔，荒原中的一切变化均在这一刻停下，连月之母神的神击也无法避免。
“努尔。”哥布林努尔开口说道，嗓音嘶哑，“你在现实世界对应的身体，其存在已被月之母神隐秘。
“你已被世人遗忘。
“唯一的方法，彻底化解祂的神击。”
话音刚落，倾覆的神座上，点点纯白的光芒升起，相互吸引，宛如发光的萤火虫群，最后汇聚成为两个人形。
两人均有着尖耳朵、浅灰色的头发与琥珀色的瞳孔，身体均不着片缕。
他们是精灵形态的努尔，一男一女。
对于看见三个不同的自己，努尔似乎早有预料：
“另外的‘我’，请助我一臂之力，彻底引动白城的力量。
“请助我化解神击。”
两名精灵与一头哥布林默默点头。
四个努尔向中央伸出手臂，手掌末端接触在了一起。
哥布林的掌心涌出漆黑的液状物体，两名精灵的手掌则沁出纯白的液状物体。
它们分别是浓缩液化的黑暗本源与光明本源。
一黑一白剧烈升华，气体相互接触后并未湮灭，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它们开始高速旋转，直到化为人类努尔无比熟悉的图案。
太极。
因为努尔的举动，宫殿所在的高塔，直至整座白城都开始剧烈震颤。源源不断的神性本源自半毁的神座上蒸腾而出，流经四名努尔的躯干，最终入正中央旋转的太极图。
太极图的大小猛然扩张，直至掩盖白城全域，与巨大而扁平的绿色月球争锋相对。
当太极图中的力量累积到极高程度后，四名努尔异口同声地念诵道：
“……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以此身铸四象，以光暗作两仪，万象归一！”
时间的指针再次转动。
骰子表面的图案彻底变化为血红的一点。
在太极图与绿色巨月接触的一瞬间，努尔既没看到图像，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他在那一刻被剥夺了所有感官。
一切存在似乎都被扭曲粉碎。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
……
“……你的反击和神击相撞，造成了极高能量的湮灭，甚至产生了黑洞。”骰子语气似乎略微有些不满，“若非我技高一筹，你就被黑洞吞噬了。”
努尔缓缓睁开双眼。他一眼便看见灰扑扑的大骰子在围着他骨碌碌地滚动。
它始终有一面正对着他。
点数为六点。
努尔松了一口气。他看向四周，哥布林与精灵形态的自己均不见了踪影。
他躺在柔软的枯草地上，头顶是高而厚实的云层。
熟悉的黄昏色调回归了荒原。
硕大可怖的绿色月亮，星辰密布的扁平画卷，五彩斑斓的漆黑夜空，努尔没有找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它们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你已经化解了神击。”骰子的六点图案仿佛是六只眼睛，狡黠地盯着努尔，“努尔，在重新沉睡之前，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看得出它的心情确实很好。
“白城是否被月之母神的神击波及，毁于黑洞？”
骰子发出了一阵嘲笑般的哂笑：“它一直都在。”
努尔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辉煌磅礴的白城屹立在荒原的地平线上，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白城的真面目是什么？”
“没有生物知道。”骰子回归了没有情绪的语调，“有人曾称呼它为‘理想国’。
“白城的模样并不是确定的。每位访客所能感受到的形状，都与自己的本质密切相关。”
这就是为何出现了半毁的神座吗……努尔瞟了它一眼：“你是白城的一部分？”
“不。我是‘你’的一部分。
“诸神掷骰子决定世间一切，而我是你的骰子。
“我象征着你神性的一部分。”
努尔有些头疼：“这么说，我确实是神？”
“……是陨落的光神。”骰子不紧不慢地叙述道，“现在的你只是光神的一部分。最主要的一部分。”
“光神？”努尔停顿了一下，“可光神依然活跃于世间……”
“现在的是篡夺了神位的外来者。”骰子不以为意道。
“雅儿所信仰的光神是……”
“是陨落光神的另一部分。祂保留了绝大部分的位格与神性，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正是祂指挥雅儿与粉红蛊虫，一步步引导与保护着你，才保证你始终维持在预定的轨迹上。
“光神的名讳已然失效。除了虔诚的雅儿，现在的人一般都称呼祂为蛊神。”
蛊神，蛊虫的神明么……努尔隐隐有了异样之感。
为什么是类似东方神的名字？
骰子继续讲述道：
“那位篡位者自然反对你的复苏，于是在学院地下仓库聚会时出手，妄图扭转你的轨迹。”
努尔的头脑忽然涌出了大量记忆：他最开始不愿去城外参加聚会，但随着一系列诡异的画面，他最终不知不觉改变了选择……
骰子解释道：“最开始月之母神施展隐秘权柄，修改你的认知，使你不知不觉间便认定不参与城外聚会很合理。
“蛊神即刻出击，让你看到了第一幕幻境。祂迫切地想要告诉你可以去城外，但对你而言似乎有些用力过猛。”
难怪幻境里到处都是不可名状的、可怖的嘴。努尔有些无奈地捂住了脸。
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在洞穴与雅儿那一战中，雅儿全身的皮肤张开小嘴，喷吐出血丝将他贯穿时，那嘴的形状如出一辙。
同样，粉红小虫前辈当时告诉他可以去，恐怕也是受到了蛊神的操控。
骰子的六点图案似乎快速地眨了一下：“第二幕幻境中，篡位者光神出手，制造象征着虚假希望的光芒引诱你进入其中。
“祂投放的力量与暗神的力量陷入神战。暗神的力量即为你当时所看到的，将你最后吞噬的黑暗。”
骰子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调：“若非我立即将那团光驱逐干净，给予它‘一’的点数，让它彻底失败，很有可能就被光神得逞了。
“你还发癫骂我偷走了你的光。我偷你的马！”
……努尔的视线向一边撇开，过了几秒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暗神也与‘我’有关？”
“我无权知道。最合理的猜测是，祂与篡位者光神领导的众神集团之间是绝对的死敌，所以祂与蛊神达成某种交易，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祂不一定希望让你成神，但祂绝对愿意破坏光神的计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么。”努尔低声说道，“难怪祂的信徒称呼光神为伪神。”
他先前并未多想，以为这只是对立的光暗两神掐架的方式，互相骂对方为伪神。
现在看来，暗神早已知道光神不过是外来的篡位者，所以信徒轻蔑地称呼祂为伪神。
也许这就是神圣魔法不能无咏唱，必须念诵前置咒语的原因？
不知何处的清风吹起，带起枯黄的海洋上一片接一片的波浪。
努尔在柔软的荒草地上翻了个身，询问道：“月之母神早在琥珀身世那里就出手了吧？”
“是的。”骰子滚了一面，“蛊神意识到了月之母神的干扰，所以命令雅儿提醒你，破除了祂的隐秘。”
努尔又想起了什么：“所以，今晚是你们给月之母神设置的一个局？”
“是的。祂比光神更执着置你于死地，不惜亲自出手，而命运的轨迹已经算计到这一点。
“强行冲破世界的界限，受到神击湮灭的反噬，黑洞也被白城排进了祂的领域。”骰子不屑地说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祂与祂的信徒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努尔点点头：“我现在仍有一个最大的疑惑没有解决。”
“命运轨迹的大概内容，就是帮助我收集其余部分，再一次登上神座？”
骰子滚了一下：“你可以这么理解。”
“转变哥布林是必要的内容？”
“是的。”
“解放奴隶也是必要的内容？”
“是的。”
“……为什么？”
“……暂时不能告诉你。”骰子果断拒绝，“你如果知道详细步骤与关键节点，未来很有可能发生不可逆的偏差。
“不过有一个真相我可以告诉你。”
努尔扬起了眉毛。
“事实上，奴隶的历史被月之母神隐秘地改写了。他们原先并不是无信仰者。”
他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奴隶都曾是‘你’的子民。”
努尔的双眼猛然睁大。
这短短的一句话宛如重磅炸弹！
骰子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广大奴隶都是陨落光神的信徒后代。‘神陨’事变后，他们并不愿信仰篡位的光神，举起了反叛的旗帜，因此遭遇了最残酷的惩罚。
“他们被迫世世代代永远为奴。
“所以，解放他们，破除教会的洗脑是非常关键的一步。”
努尔怔住了：“所以，这就是为何我会主动思考如何解放奴隶……”
不仅是受到上辈子的平等观念影响，也是因为这些受苦的人，都是自己身为“光神”时的忠实信徒后代啊。
骰子继续讲述道：“所以，我对你施加了不小的影响，让你加速了内心观念的转变，从奴隶芙萝尔开始，逐渐引入反叛与解放的火焰。”
“你不是雅儿给我的么？时间点对不上……”
“自从你第一次在赌场旁边摸到骨质骰子并掷骰子开始，我就在你身边了。”
努尔陷入了沉默。
他站起身体，感受着清风带来的丝丝凉意：“我还想起一件事。
“我记得‘神陨’之后，东大陆便与主大陆分离了，仅留下些许遗民与蛊术。
“前辈告诉我，东大陆和筷子等东西有关。
“东大陆是否与我有联系？”
骰子缓缓开口：“它相当于你的神国。
“最初诸神行走世间时，你亲自抬升起东大陆，并为它赋予了很多特色。
“说它是你的全部心血也不为过。”
努尔的身躯微微抖动了一下。
“它的分离，与现任的光神有关？”
骰子回答得很干脆：“正是祂所为。
“为了从这世间抹去‘你’的一切痕迹。”
努尔咬紧嘴唇：“东大陆最后去了哪里？”
“可能是神都触及不到的角落，也可能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骰子的话语带有一丝不确定，“我无从得知，但它大概率被彻底毁灭，即使找到也只是废土。”
努尔僵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挤出了一句话：“这世间的一切荒诞规则，是曾经的光神规定的？”
“自然也不是。”骰子耐心地回答道，“这同样也涉及到月之母神修改历史的问题。
“祂们要将你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彻底抹去，连同你设定合理的世界规则也要彻底扭曲。”
努尔面色平静地询问道：“没站队在篡位者那边的神明都有谁？”
“除了暗神，蛊神，还有……”骰子突然不在继续介绍，“你现在问这个太早了。
“不过现在大部分神明确实都在光神一侧。祂们基本上不干正事，整日都在研究如何投掷骰子，让‘世界’更有意思。”
“哥布林族现在的状况也与这帮神有关？”
“是的。祂们将地精扭曲成哥布林，正是为了掷骰子决定冒险者等人的命运，好欣赏哥布林祸害女性的场面。
“不过祂们会为哥布林成功得手而欢喜，也会为冒险者成功逃生而高兴。
“无论结果如何，对祂们而言都是乐子。
“不过，现在绝大部分野外哥布林都不是曾经的地精后代了。”
努尔微皱眉头：“你是指野外哥布林……”
“是神明投放到世间，纯粹的神明傀儡。”骰子淡淡地说道，“你在现实世界对应的身体若遇到那些哥布林，不用手下留情，全部杀了。
“它们无法被纠正。
“真正适合你的早已安排妥当。
“就是这次城外聚会，你所见到的哥布林幼崽的奴隶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