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烈的车和他平常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国产,黑色,基本配置,与他今天隆重的着装极不相称。上车后他从上衣内袋掏出一只无框眼镜戴上,启动车子,转过头问甄一地址。视线猛然对上他的脸,甄一失神了片刻。以前没发现一副普通的近视眼镜对人的气质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戴上前他的眼睛幽深似海,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压抑,有些阴郁,有些......可怜。戴上之后他的眼眸黑而明亮,表情和面部线条似乎都变柔和了,内敛、矜贵,看起来更难以接近。
“地址?”苏烈没有情绪地重复了一遍,甄一回过神,脸不红心不跳地报了目的地名称。
苏烈没有用车载导航,拿出手机搜索,确定好路线就按熄了手机,驾车驶出停车场拐入高速干道。
“四十分钟,你可以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车内暖气温度适宜,甄一本来就昏昏欲睡,他不说她也打算这么做的。可是眼睛闭上不久就不得不睁开。甄一觉得好像有人在她脑子里动了手脚,在她上飞机睡着之后。她的头很沉重,伴随着尖锐而持续的抽痛,疲惫至极,混乱至极,里面像挤满了无数爬虫,拥挤的没有一点缝隙,又像破了一个漆黑虚无的大洞,她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将这大洞填补起来。
甄一焦躁不定,只能找话题来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苏烈,你是不是准备离开盛庭”。
苏烈目视前方,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方向盘小幅度地转动,车子平稳地过了一个大弯,他没有隐瞒,简短道:“是”。
即使甄一有预料,还是有点震惊,她震惊的正是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预料”。
“方便问一下原因吗?”经济下行时期,各个大厂都在裁员,而盛庭发展稳定,待遇不错,苏烈没有道理这个时候离开。更重要的是自从苏烈入职后,一连为盛庭攻克升级多个系统问题,这对销售的业务助力非常大,甄一不觉皱起眉头,脑袋里嗡嗡地响,高手提前离场,后续会有很多麻烦!
苏烈飞快瞟了甄一一眼,她正一脸凝重地望着他,等着他回答。
“有点累,想暂停一段时间。”
苏烈语气很淡,显然不想多聊。甄一思索着,还是继续:“打算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急!”甄一几乎是哀嚎,随即提醒道:“我建议你回去再看一下合同,你这个职位举足轻重,不按照流程走会有高额违约金,以后在行业内就业恐怕也会有些麻烦”。盛庭的人资和法务在业内是出了名的面相软心肠硬,难缠程度五颗星。郑国凯也是个狠角色,谁让他端不稳碗,他就会砸了谁的锅,连着灶台都给拆了。
“没关系”。苏烈勾了勾唇角,一丁点苦恼的样子都没有。
甄一心里明白,能把一套申市二环黄金地段百尺平层戴手腕上的人,不可能会被盛庭的手段阻住脚步。她这短暂的担心显得有点多余,也有点傻。
沉默了快二十多分钟,车子进入市区,避无可避的拥堵,红灯闪到四十八秒时,苏烈沉静的目光转过来,“你的手怎么了?”
甄一莫名,“我的手?”
“你一直在摸左手,如果不舒服,我先带你去看医生。”
甄一低头,满心惊奇,苏烈说的没错,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正在揉搓着左右无名指,在她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伸直左手翻来覆去看了看,没有任何异常,甩了甩手腕道:“没有不舒服,你不说我都没发觉”。
“那就好”。苏烈视线重回车前,绿灯亮,车流开始松动,他镇定而迅速地插空上前。
车子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仿古建筑前,门口蹲着两个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朱红色大门,墨底金漆的牌匾,明明是吃饭的地方,整的跟电视剧里明清朝代王公贵族的府邸一样。
“尚合宫”。甄一探头从车窗往外看,心底惰性横生,脱口叹了声:“又是这儿!”
苏烈拉了手刹,歪过头看了一眼外面,“很气派……你好像很厌烦这个地方”。
“有点”。甄一无法否认心声。尚合宫走古派风格,装修奢靡,菜式繁多昂贵,但因为整体调性跟盛庭的客户群体不符,位置又比较远,所以她从未在这里安排过招待餐宴,自己私下也没有来过,但奇怪的是她今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心里就莫名升腾起一股抵触的情绪,强烈到她连表情语气都伪装不下去。
甄一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回去路上小心”。
苏烈也解开安全带,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转头看着甄一,车外暖色的光影将他的面孔分割,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我等你”。
甄一很吃惊,连忙拒绝:“感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酒局应酬,一向无聊又辛苦,结束时间也是未知。
苏烈取出自己的手机,“你没有我的号码,我打给你,我会一直这儿,你在里面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不是强迫的口吻,但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甄一按住他胳膊,“不用打,我知道你的号码”。
苏烈定了一下,眼皮微抬,清冷的目光夹杂了几丝异样,从甄一脸上匆匆扫过,很快又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挡住。
“你真不用等我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苏烈坚持,“没关系,所不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束的时候,饭局也一样”。
“可是......今天是新年第一天,还是假期,你没有别的安排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没有,不会”。
尚合宫内没有像一般酒楼饭庄那样盖高楼,大开大合的园林设计,亭台楼阁分布其中,装点秀致,古色古香,处处都是肉眼可见的中式华丽。
穿着旗袍的女侍应生引着甄一走过一段七弯八拐的花径回廊,为她推开“海晏河清”阁的大门。巨大的一张红木圆桌,菜已上齐,却无人落座。隔间的茶室里人影绰绰,笑语晏晏,女侍应过去通报,甄一一边脱外套,一边扫了眼座位碗筷酒杯的布置,感叹人真不少,免不了又是一顿大酒。
“小梁,你可终于来了”。老周当先走出茶室,白衬衣掖进灰色西裤里,不知名品牌的皮带紧紧箍在凸起的圆圆的肚腩上,朴实无华的脸堆满了笑意,张开双臂就要给甄一一个拥抱。
这一举动让甄一心里大大一惊,面上还保持着平静,“周总,实在抱歉,我来晚了”。甄一主动迎上两步,当先伸手握住老周的右手,随即松开。
盛庭科技十年前在申市拔地而起飞速发展,是国内新兴智能产业领域中的佼佼者,主攻信息化集成管理系统开发服务。老周则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老牌大厂鼎天食品二把手,还不到六十岁,财权在握,拥趸众多。这一单体量巨大,同行竞争激烈,郑国凯格外关注。盛庭最先派出的是年轻但经验老道势头刚猛的销售经理杨辉,可惜老周作风老派完全不吃杨辉那套,跟了两个多月进展都不明朗,郑国凯有些苦恼,甄一不得不从其他项目上退出接手推进。所幸跟老周接触以来还算顺利,眼看合作即将敲定,甄一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周脑袋一摆,“啧”了声,脑门上仅有的几缕头发随风飘荡一圈又顽强地回归原位,“别叫周总,见外!今天是私宴,都是我二三十年的老朋友,大家得闲聚一聚”。
老周身后跟着出来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只不过男士们看起来都是功成名就的中年人,女性普遍很年轻。甄一心想,难怪这一次通知的这么临时,还专门通过郑总给她安排下来,原来是要她来装点门面的,万万没想到老周居然也会来这一套!
“原来这位就是小梁总,果然是天生丽质大美女一个,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一个看起来体格极为健壮,留着平头的男士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甄一收起缥缈的神思,主动同他握手,“幸会”。
老周在旁边笑的佛光普照,给甄一一一介绍朋友们。
在看到甄一的第一眼时,宾客中的其他女士们就将甄一的穿衣打扮扒了个底朝天,白色高领羊毛衫配深灰的毛呢铅笔裙,腿上只穿着薄薄一层浅灰色丝袜,虽然整体质感看起来非常好,但都不是什么知名品牌出来的当季新品,也没有什么亮眼的首饰搭配,这一身终归是太过朴素了。不过她占了先天优势,有完美的身材比例和绝佳的体态,给人观感非常舒适,气质也就被无限拉伸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名门闺秀下凡来体验生活的。
女人堆里互相攀比的事再正常不过,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轻的漂亮女孩见甄一被男士们围在中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心里多少有点不服,大胆走上前挽住平头男士的胳膊,动作十分亲昵自然,“既然是朋友聚会是不是放松点更好,都拘谨地端着了,跟领导就餐会谈似的,我们几个越看越紧张,大气都不敢出了”。
众人哄堂大笑,客气了几句,纷纷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老周虚扶着甄一的后腰,把她带向主座右侧的座位,落座时甄一看向他的右脚,“周总的脚已经没事了?”
老周刚刚弯下腰,屁股还没挨上椅子,闻言满脸疑惑,奇怪地看着自己一双脚,灵活地跺了跺道:“怎么,老哥哥我的脚应该有点什么事吗?”
甄一讶然,她明明记得老周电话里说去地铁站接她的路上不小心踩到块松动的地砖,崴了脚,脚踝肿了核桃大一个包!
“你这.......小梁啊你这是见的人多了,把别人的好事记岔到老哥头上了”。老周边开玩笑边坐下,“我真希望我这脚真有点什么事,也叫小梁你为我担心担心”。
甄一敷衍地笑了笑,心底已经刮起一片飓风,她不明白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偏差的这么离谱,老周的脚确实好好的,而且她不是坐地铁来的,根本不存在老周去地铁站接她的先决条件。
四名女侍应鱼贯而入,给众人倒酒布菜。在座八位男士都带了藏酒过来,红的白的洋的都有,要一样一样品尝。平头男士笑道:“早就听说小梁总海量,今天咱们不谈工作,没有后顾之忧,可要好好喝到尽兴啊!”
恰好侍应生端着醒酒器来到甄一身边,甄一伸手遮住红酒杯,“谢谢,我不喝酒”。女侍应舒展的微笑微微定住,灵活的眼珠转向主位的老周,并没有立即做其他动作。
平头男士神色一变,奇怪地道:“小梁总这是什么意思啊?今天怎么能不喝酒呢?”
他旁边的年轻女孩也笑道:“是啊梁总,我还想着好好敬您几杯呢!”
“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存在什么问题”。老周贴心发话,摆了摆手,转过头跟甄一低语:“小梁,你是会喝酒的,我先前已经跟他们夸下海口了,你不出马,你老哥哥我今天怕是要钻桌子底下了。这样,你想喝了多喝点,不想喝了少喝点意思意思也成”。
甄一微微一笑,“周总,不是我有意拂您面子,一来我今天实在是不方便,二来我感染流感刚好没几天,药还没停,接到郑总通知的时候刚刚吃过药,才过去不到4个小时,现在喝酒搞不好是会要命的!”
这当然都是借口,甄一心里本来就对这场局很不满,又想着苏烈还在等她,她不想一会儿浑身酒气地钻进人家车里。
“言重了言重了小梁,你老哥哥不会让你承担一丁点危险,不喝就不喝,让服务员给你拿酸奶橙汁过来”。老周朝侍应使了个眼色,侍应领会,立马下去准备。
年轻女孩则大声调笑:“周哥哥,您这可是不公平啊!只心疼梁总也不见心疼心疼我们,给我们就下死命令不喝倒不准走,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甄一笑容不变,也不接她的话,老周抬手指指平头男士,嬉笑着要他好好管一管家眷。
老周和他的朋友大多出身草根,相识于微,在时代更迭的洪流中偶然抓住命运的馈赠从而发迹。讲义气,认死理,也喜欢用夸张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大方阔绰,让熟悉的人忽视他们吃不饱饭的曾经。他们都很给老周面子,话题从一无所有的当年聊到宝刀未老的现在,穿插着几段雪中送炭人间真情的曲折故事,说到动情处,有人红了眼眶,抱着老周只差给他跪下了。也有人言语试探甄一对老周的态度,甄一装作没发觉,浅笑相对但死活不接话。
酒过三巡气氛正好,年轻女孩再次出主意起哄,提议甄一以果汁代酒跟老周喝个交杯。
老周连忙推脱,红着脸声呼“不妥不妥”,声音被旁人的附和声压,几乎听不见。
“这不合适”。甄一笑着说,嗓音清越动听,却又不容质疑,随即给出了理由,“周总与我是忘年之交君子之谊,我敬周总多少杯酒都不为过,但这交杯酒一般都是新婚时与太太共饮,今天在这儿,场合不对,人也不对。您说呢周总?”甄一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周,眼睛里闪烁着真诚而又无辜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