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暴雪,冷风嘶吼,纷乱的雪花像刀片一样剐在甄一脸上,身体穿破冷凝的寒流飞速下坠,整整二十八层楼,脑袋先着地。
“砰”,头骨碎裂脑浆迸溅,身上的骨骼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血液很快淹没了她的视线。
甄一是被人一把推下去的,可惜她没戴隐形眼镜,除了漫天的飞雪和城市绚丽的霓虹之外,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女士,女士......请您醒醒"。一道温柔可亲的女声,近在耳边,可她的身体碎成一摊血泥,痛到窒息,再挣扎努力也无力反应。
“您还好吗女士?”关切的声音还在继续,甄一奋力喘息,终于“嗯”了声,声音干涩喑哑,人也在不住地颤抖。
不对!不对!人死了身体怎么还会有感觉!甄一骤然一惊,睁开眼睛从座位上弹起来。
空姐没被她吓到,随她站起身,露在口罩外面的眉眼蓄满笑意,“您好女士,非常抱歉叫醒您,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卫生间暂时停止使用,请您先坐下,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甄一慌张而恍惚地坐下,合上笔记本塞进脚下的包里,空姐俯身帮她拉上安全带,同时还在说着什么话,甄一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只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跳动,浑身都在冒冷汗。
没死吗?刚才那一切都是梦境吗?可是坠楼的失重感好真实,身体上的剧痛还在……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肉都好像被撕裂被碾压过,还有砸向地面时那闷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甄一伸出双手,她的每根手指都纤长白净,没有一丝瑕疵,漂亮程度不亚于专业手模,然而指梢间分明还有热血的粘稠感,皮肤上的毛孔瞬间都张开了,寒气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甄一吸了一口凉气,猛然捂住脸......
下了飞机,甄一头脑还是很混乱,飞机上那个太过逼真的噩梦完全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飞机上,她去过哪里?她又要去哪里?机场人流量很大,流感肆虐,所有旅客都戴着口罩急匆匆赶路,她随着人流失魂落魄地挤进卫生间,揭掉防护口罩大口呼吸,用冰水洗了把脸。
抬头照镜子时眼前闪电似的划过那张浸在鲜血里碎裂扭曲的脸,甄一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上硕大的黑色皮包掉在地上。旅客们都很赶时间,没有人多管她这桩闲事,顶多是被她的叫声惊吓到朝她投来一两个极度不满的眼神。
甄一抬手摸摸脸颊,眼睛鼻子嘴巴都还在它们本来的位置,只是底妆有点花,眼线和睫毛还算完好。捡起皮包打开,里面化妆品、证件、文件袋、笔记本分门别类应有尽有,经典款托特包,容量大的堪比一个中号行李袋。她终于想起来这是一次当天往返的出差行程,赶凌晨的早班机从申市奔赴北市,在北市谈完事情又返回申市。
甄一深呼吸了好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补完妆后从侧袋里拿出手机开机,屏幕微微一跳率先显示出时间,2023年1月1日,星期天。
微信消息开始轮番轰炸,顷刻间就飚上九十九加,甄一不厌其烦,拎包走出卫生间,一边回复消息,一边踩着五公分的高跟鞋疾步如飞。她不用等行李,也无人接机,在人流中左右穿突直扑出口。
“甄一!”接机的人群中陡然冲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甄一走的飞快,女人急于拦下她,叫名字的同时伸手抓向她的手臂。甄一刹住奔势,身子一闪瞬间就躲开了,整个动作顺畅丝滑,仿佛排练过几百遍一样。
“甄一!真的是你”。女人惊喜若狂,张开双臂一下跳起来挂在甄一身上。
甄一僵住了,脑袋里有奇怪的画面闪回,像小时候看过的古董级的旧影像,配音生硬还有延迟,画面每过几秒都会卡顿、跳帧,然后继续播放、重复......她警觉地四下看了几眼,居然有好几张路人的脸跟画面里的人脸重合!她又看向熊抱着自己的女人,女人的出现在意料之外,可她并不惊讶,她甚至知道被帽子和口罩遮的只露双眼睛在外面的人是谁,“娢姿”。
李娢姿松开甄一,一把薅掉口罩,激动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太好了,我裹成这样你还能认出我!甄一,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话语!甄一更加恍惚了,那种纷乱迷茫又虚无感觉又回来了,同样的地点和人物,一切好像都发生过一样。
“甄一,我们整整十年没有见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是出差还是度假?”李娢姿又扑上来,大力抱了抱甄一。
“我......我出差”。甄一说道,其实她来申市也已经十年了,如果没有意外,未来她会一直在这里,怕李娢姿再追问,连忙把话题避开了,“你来接人?”
“嗯!我来接人,本来今天不想出门的,天气又冷,过节路上堵得要命,幸好我还是来了,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甄一,我真的好想你”。
甄一笑了笑,在李娢姿殷切地注视下迟迟没有别的反应。
李娢姿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滞,感慨地叹了口气,眼神错过甄一的肩膀往前瞟了一眼,瞬间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甄一随她看去,见一个拉着小男孩的男人放下另一只手上的行李箱朝这边挥手。男人中等身形,穿着黑色中长款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看不出长相。
“妈妈!妈妈妈妈”。小男孩见了李娢姿,蹦蹦跳跳地挥舞着手臂,挣脱男人的手就飞扑过来。李娢姿打了个手势,男人立马丢下行李箱把孩子拉住抱进怀里轻声安抚。
“是你的孩子?真可爱!眼睛像你。”甄一说。
“性子也随我,实在太闹腾了”。
甄一看她满脸知足的笑容,知道她这些年应该过的很幸福。
“鉴一他.......还没有消息吗?”犹豫了很久,李娢姿还是问出来了。
甄一摇头。
李娢姿的目光黯淡了几分,片刻后试探着问:“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一会儿还有其他事情吗?”
甄一立刻说道:“我还有个客户,必须要去见”。不是推诿的借口,她确实还有工作安排。
李娢姿抿抿嘴唇,神色有些忐忑,“再过十天就是妈妈的忌日,我……可以去吗?”
“如果你时间方便,当然可以”。
“我还想去看看爸爸,我不知道爸爸他……”
“娢姿”。甄一透着凉意的眼神蒙上一层薄雾,不再迟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跟我哥已经离婚,你也已经重新开始,不要再回头,没有意义”。
眼泪瞬间充满李娢姿的眼眶,“甄一,我一直想跟你和爸爸说对不起,那时我太年轻......我真的......真的承受不了,再待下去我怕我会疯,我怕我也会成为你负累”。
“你的选择没有错,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但是梁家人,永远不会把家人视作负累”。甄一回头,看了一眼李娢姿的丈夫,“娢姿,你要继续往前走,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已经发生而且根本无法改变的事情上,好好过日子”。
“甄一......”李娢姿有些崩溃,泣不成声。
甄一狠下心,松开她的手绝然离开。李娢姿呜咽着大喊,“甄一,可我们还是好朋友啊!你别推开我,甄一......梁甄一......你回来!”
甄一头也不回地走了,机场到处都是扎堆的旅客,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通往地铁站的分叉口,甄一迷路了。十年里几百次经过的地方第一次分不清方向,明明看到了标识,可是标识上的字像蝌蚪一样在游动,她粗重地喘息了一口气,一向乖巧的没出过任何问题的内脏们在同一时间开始轻颤、痉挛,她扶住一面标识牌,弯下腰,想吐......
“梁总”。随着一声低沉的轻呼,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右肩上,甄一“唰”地直起身,戒备地盯着对方。
男人收回手,没有说话。
这是谁啊?看到男人的第一眼甄一满脑子问号,高大挺拔的身躯,一身剪裁合体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西装,黑色口罩下鼻梁英挺,眼眸深沉清冷,低垂着,平静地看着她。甄一迅速在大脑里检索符合这人特征的身份信息,同事、客户、客户的客户、以及那些很久不见的同学,一无所获!
男人有所觉察,取下了口罩。
“苏......苏烈!”甄一大跌眼镜。苏烈是甄一的同事,一年半前开始供职于研发部,盛庭科技高薪聘请的网络安全专家,名副其实的海归精英。不过他为人非常低调,与大多数互联网技术从业者一样整日窝在电脑前,沉默寡言深居简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抛头露面。甄一是销售部总监,工作狂一个,几乎天天都在外面飞。他们只在公司见过两次,一次在郑国凯办公室门口,两人一出一进时互相点了下头。一次是甄一去休息间拿咖啡路过吸烟室,看见研发部的人聚在里面吞云吐雾。苏烈在这些人当中格外突出,他是里面唯一一个没穿白衬衣、格子衬衣的人,他穿灰绿色的冲锋衣,身形高瘦。他还有一头浓密乌发,只这一样都够同事们嫉妒死他了。他站在落地窗前,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回头默默听同事们聊天。那天的他看起来有些虚弱,脸色苍白,夹着烟的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
甄一忍不住笑了笑。
苏烈有些奇怪,“笑什么?”好听的音色。
“明明我们两个在机场碰到应该是件非常神奇的事情,但对今天的我来讲,这居然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件正常的事情了”。
苏烈表情懵懂。
甄一欲言又止,片刻后问:“你是......出差?”
苏烈摇头,表情和语气都很淡然,“私事”。
甄一没再追问,寒意顺着小腿侵袭全身,拢紧黑色羊毛外套的衣襟却还是冷的打了个喷嚏。
苏烈道:“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甄一嘴硬,“没有不好,就是......”,摇摇头,哑然失笑,不知道怎么精准地解释那种感觉,“就是今天发生了太多次......过于强烈的海马效应了,除了见到你”。
“……”苏烈盯着她看了片刻,“车在停车场,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还有个客户要去见,地铁过去更快”。
苏烈低头看了眼腕表,“已经七点半了,而且今天新年,放假”。
“郑总亲自交待的”。甄一也有些无奈,她很累,几近虚脱,可郑国凯是公司大老板,对她有知遇之恩,于公于私,他的意思她都无法违拗。甄一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苏烈几眼,除了西装和搭在手臂间的黑色外套,他的领带、皮鞋看起来都很昂贵,且品味不俗。尤其手腕那一块腕表,那是普通人终其一生可能都难以拥有的名品。公司两次碰面他都是休闲装扮,跟今天是完全极端的对比,就算换做其他人在机场跟他巧遇,也未必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新年快乐苏烈,节后见”。程式化的结尾,转身往地铁方向走去。
苏烈迈开大长腿追上甄一,“我送你,最多比地铁慢十分钟”。
甄一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就敢做这个保证”。
苏烈嘴角微提,“对”。
甄一转头看了看去地铁的扶梯,人们跟沙丁鱼似地涌上去,直觉里她也应该是这些沙丁鱼中的一条......
“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