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帐外回复他的,只有暴烈的风雪声。
裴圭玉一养病就养了三个月,破北关的冬季既长且冷,加之裴圭玉大病初愈,里里外外,结结实实被王婶裹成一团粽子,若是不看面孔,任谁也辨识不出他的姿容,这样一团人,缓慢而吃力地掀起陈绌悻的帐帘,内里将领围坐一团,正中摆着一张沙盘,桌下与营帐角落烧着炭盆,帐外风雪如何狂暴凶猛,也不能侵袭其中温暖半分。
这些将军见得裴圭玉,目光和善含笑者有,嫌恶猜忌者有,全然好奇者亦有,裴圭玉一并视若无睹,只快步走近陈绌悻,从袖中取出一卷墨迹鲜明的毛边纸递上:“幸不负将军所托。”
这卷纸一拿出,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落在上面,一刻不肯分离,陈绌悻缓缓将纸张展开浏览后,神色轻微地一变,看向裴圭玉的目光也愈发凝重:“裴郎君,这几日可愿与本将巡逻?”
“固所愿也。”
裴圭玉含笑拱手。
次日一早。
“他身子骨尚未养好便去巡逻?”王大夫看着陈绌悻,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文人!不是你们成天刀风里来剑雨里去的武将!被人三刀六洞捅得一身血都要流干,早坏了根本,如今只不过是刚刚能下床行走,你便急着让他陪你吃西北风?看来将军还是颇想拿他人头去换富贵的。”
陈绌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自个儿也答应了不是?况且他给我那些策论,东西是好东西,只是他们从京都来的人,没真切见过犬戎,也不曾实实在在了解过破北关,到底有所欠缺,这要是巡逻几次下来,摸清楚了地形武备,补完对策,早日打退犬戎,也是好事。”
王大夫仍气得胡须乱颤:为医者,自将病患看得最重。
“将军,何时出发?”
裴圭玉换了身精简衣物走入营帐,他仿佛没看见双目怒火欲喷的王大夫,径直走向陈绌悻,陈绌悻轻咳一声:“这便动身,不过裴郎君……还是先于王大夫交代清楚才是,莫要坏了王大夫一片心意。”
“哼,文人心眼子多,你当他真未想着与老夫交代?”王大夫哼笑,“他分明就是要装聋作哑,你们一个二个,全然不将医嘱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摸出一瓶药丸塞进裴圭玉袖口:“且去吧。”
陈绌悻摸了摸下颌,显然有些不大明白,一道是违了王大夫的医嘱,怎么差别嫩恶搞这样大。
裴圭玉谢过王大夫与陈绌悻一道离开。
二人登城楼,立在女墙之后,陈绌悻从怀中摸出舆图按在裴圭玉面前,又细细说了破北关周边地形,裴圭玉拿出那份尚且还不够完善的应对之策开始更改,时不时抬头问询。
两人这般你问我答,直至午食时分仍旧休止,几位副将巴不得尽快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对策打退犬戎,自然也不会在此时打断,反而一个个也不去用饭,团簇在两人身边。
“还不吃饭!一个个是要在这里做冰柱子?”
王婶气势汹汹提着餐食直奔城墙之上,她一声断喝,围着陈绌悻与裴圭玉两人的将军们当即如鸟兽散:在边关,吃食就是人的命,王婶做得一手好饭菜,自然就是边关里头的无冕之王,加之性格泼辣,有时连陈绌悻都要怵这位大娘三分。
“今日实在是忘了,实在是忘了,婶子今日做了什么好菜?”
陈绌悻挠了挠下颌,胃里被王婶提来的食物散发的那股鲜香热辣的味道勾得发痒:“裴郎君能不能吃辣啊?”他扭过脑袋看着裴圭玉。
谁知王婶一把掀开食盒,单独弄出一份清淡菜色递给裴圭玉:“他身子骨弱,赶巧今日有新鲜的筒骨,跟白萝卜混在一处,浓浓炖了一碗骨头汤。”
“喝吧,早些养好身子,至于你们几个,也有骨头汤喝,只是放了辣椒,好暖身。”
果然,另一份极其硕大多层的食盒里,满满当当盛着一大砂锅的鲜红辣汤,旁边搁着热腾腾的肉食。
陈绌悻呼唤一声,众人便在城墙上用饭。
“裴大人用餐倒是……粗犷。”
陈绌悻看着风卷残云般进食、姿态如同在边关待老了的裴圭玉,难免有些好奇。
裴圭玉筷子一顿,表情无甚波动:“……有故人曾嫌我用饭斯文,笑言如我原先那般,有朝一日受了他人追捕,只怕连逃都来不及。”
他吃干净最后一口泡满汤水的米饭,抬起眼睛,不知是不是周围的辣味太重,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在边关的,谁心底都有些事情,要一个个问过去,属实麻烦,且陈绌悻自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全然良善的好人,自然也歇下问话的心思。
而后众人又好生探讨,直至入夜,裴圭玉等人才在王婶的催促下,准备离开城墙。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离去时。
阵阵狼烟,如滚如涌。
凄厉的呼喊声戛然而止:“敌袭!敌袭!”
夜枭凄鸣,锋镝与风声鸣响,重重火光里,裴圭玉眼中燃起烽火。
犬戎人或狰狞或狂热的脸在烟气与火光中沉浮。
无力感排山倒海而来,宛若滔天巨浪。
……原来人力如此微渺。
对着如山如海般的军队,裴圭玉竟无可避免地生出难以抵抗之心。
但在城楼上见惯厮杀的将领们迅疾如风地开始行动。
火炮、金汁、弓箭。
以及身经百战的士兵。
方才贪嘴从裴圭玉碗中挟去一筷猪肉的将领路过裴圭玉身边,塞给他一把弓箭,又拍了拍肩膀:“老子没读过书,但老子知道,你这个小白脸书生,写的东西是真好啊,是真好,能救破北关!将军在城楼下等你,就按你想的做!”
旌旗猎猎,这位将军抹了把脸,大步走向火光中。
“姓裴的读书人!要跟将军一起活着回来啊!”
不知是谁的嗓音,沙哑干涸如荒原,又不知是何等期盼,令它生机勃勃似绿洲。
裴圭玉攥紧手中那份于他而言还不够完善的方案,微微抬手。
墨迹与纸张一并如飞蛾,投火做灰烬,而他毅然离城登车,没入夜色,将厮杀声抛之脑后,在风声里奔向未知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