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理寺正卿那双经过风霜而愈发锐利的眼，此刻散去赞许，带上无可避免地责备与担忧：“但你不该自己奔逃，到底是女孩家，若是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
杜妗这次不好再昂着脑袋与他对视，这位闺秀的脸羞红欲滴，她巴不得自己是鹌鹑成精。
好在杜大人也未曾再多责备，放过了已然羞怯的小女子，他的视线对上立在一侧的裴大夫人：“圭玉的性命，我会想法子保全，嫂夫人这些日子在京都，也无需太过担忧，虽人在宦海，身不由己，但稍稍出力，做些对得起同年的事，还是能办到的。”这位大理寺正卿目光略带揶揄的落在杜妗身上，“吾儿尚有此勇，况乎老夫？”
“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这丫头新仇旧恨算在一处，日后便不愿再理我几次三番见死不救的爹了。”
杜妗被臊得没法说话，但她素来温婉，此刻连跺脚娇嗔都觉得失礼，只得尽可能将脑袋再埋低一些。
“妾身替圭玉谢过杜大人。”
裴大夫人真心实意的俯身行礼，这是她自从入京来，少有的谦逊姿态，为着自己的爱人，为着未来，她愿意如此谦逊。
杜大人却起身匆匆躲着一礼：“嫂夫人莫要急着谢我，我还有要事相求，妗儿今日到底是折了她母亲的面子，这些时日自然也不好归家，还请嫂夫人替我暂为收留，让她守着裴娘子，也免去她日日奔波之苦。”
这属实出了杜妗的意料之外，她有意问询，但自幼养成的习惯，让她本能不愿打断长辈的谈话。
裴大夫人对此也有讶异，却并未拒绝：自己并非毫无私心，若是这位大理寺正卿的女孩留在武王府，那京都很快就会知道，裴家如今在朝堂上并非孤立无援，还是有故旧愿意相助。
而这只是开始。
虽然这样展现出裴家潜藏着的、从未展露过的人脉，会极大提醒龙椅上那位，甚至会让那位愈发将裴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但人到绝境，总是要想着办法自救的。
杜大人与裴大夫人商谈事毕，又单独将杜妗叫出。
他看着已然拔高且眉目依稀如故人的女孩，眼中有深切又难以让人轻易看出的伤怀：“你如今很好，很有勇气。”
“已然成了好姑娘了，我未曾辜负你娘。”
这一声叹极轻，杜妗全然未曾听明白，但在她试图探索其中真意的时候，她的父亲却已然离开。
将她独自留在武王府中。
……
“你当真要拖着咱们家跟裴家一起死？”
褚夫人看着满脸倔强的女儿，眼神里藏着掩盖不住的疲倦：“你爹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日子，你真要为了个裴霈就葬送的一干二净？若是如此，你怎对得起你爹？”
“对不对得起爹，本就不是娘能决定的。”陈姣觉得自己身子里有一团火在烧，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我只是按照你们得到教导来行事，又有什么错？”
这个问题，在之前就已经被褚夫人用眼泪，用哀戚堵了回去，但世上没有用回避就能解决的事情。
曾经躲闪过，未曾给出的答案，终于在今日将褚夫人逼到悬崖之上。
她抬手捂着嘴，泪落如珠：父母对孩子的教导，有时候往往会成为困住父母的枷锁。
“……人都是自私的，你爹也绝非什么大公无私的人，你娘我更是如此，你外祖父待我刻薄，如今的日子，是我年少闺中，时时梦见的好日子，阿姣，你应当知道，你也见过，饿极了的人，便是入了富贵窝，也时时警惕。”
她顿了顿，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尽可能地想要将这个世界的丑陋瞒住：“你爹有我们，有将士，他不能……”
“不。娘，你错了。”
陈姣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人心不相同，纵使你跟爹素来好得像一个人，你也不能代替他说什么，更不能代替他做什么。”
“我想要一个答案，如果爹也反对我做这件事，我就会乖乖回去，今日之前，我已经写了封家书给爹，求爹保下裴伯父的命。”她安静地看向褚夫人，从出生至今，她从未有一刻这样安静，这样娴雅，但她的眼睛里有火在肆意燃烧，她嘴里的话比之前许多年都要让褚夫人惊怒，“若是裴伯父死了，那爹便不许我如此做，可若是裴伯父活了下来。”
陈姣倏尔一笑，宛若荒漠绿洲中最生机勃勃的一枝花：“那说明，爹也赞同我。”
褚夫人未曾想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养着的，从一个粉团子亲手养大的小女郎，已经有了这个的胆魄与胸襟，她不免骄傲，可是一想到这样的胆识与手段，是对着她这个亲生母亲，她又觉得心碎。
“……好，我且留你在此。”褚夫人犹豫片刻后，为今日母女之间的争执画上句号，“但若是裴大人的死讯传来，我会即刻带你归家，且会对众人宣称，是裴家强行扣了你。”
陈姣微笑，露出两个梨涡：“爹一定会救下裴伯父的。”
那可未必。
褚夫人在心里慢慢地想。
天子容不下那位裴姓郎君，路上必然派人追杀，说不准连押送之人，个个都是刽子手，能活着抵达破北关，便殊为不易，便是活着，自家的夫婿难道又当真会救下那裴大人吗？
想到这里，褚夫人反倒有些心虚了：自家郎君，素日极疼爱女儿，难保此番不会弄出个将在外的故事来。
她稳了稳心神，与陈姣三击掌。
誓约已定，她们母女就此分别。
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陈姣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些许愁容，她抿了一下嘴巴，扭过身去向武王府伺候着的小丫鬟要水沐浴：今日来得慌张急促，早出了一身汗，可不能就这样站在霈姐儿床前才是。
而当日下午，杜家就派了素日伺候着杜妗的丫鬟来武王府中办差，至于陈姣，则是由武王妃与裴大夫人拨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