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甲上,血痕已干。
陈将军缄默无言地坐在一帐内,虎目沉凝,他静静看着躺在眼前生死不知的文人:这人抵达营前已然伤痕累累,如血人般摇摇欲坠,只是还撑着一口气执意要见我,但等两人见面,他倒昏厥的快,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也未曾听闻。
这位将领乃是儒将,于诗文上多有成就,自然不会不识字,他低下头看了眼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家信,唇角隐约有些笑意,但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那点笑容又迅速消失殆尽。
“这人呢,想活是真想活,但被人捅成筛子,又如何是那么好救的?若是不用虎狼药,是你能救他,还是我能救他?”
“那你用啥子虎狼药?那东西一个不好要死人的,再说,裴家的事咱们离京都离得远,都能听见风声,你又不是木头脑袋,里头牵扯到多大的事,心里没点数?还要我提醒你?将军想不想救人都还不知道,你这个老头子倒是起劲得很,别白糟蹋了老娘的药材!”
营帐外传来一对老夫妻的争吵,这对于陈绌悻来说并非什么陌生动静,他解开甲胄,小心翼翼将那封家书贴身藏好,紧接着大步走向帐外,撩开帘毡:“王婶,让老王大夫进来,这人我要救,他可是带着咱们破北关的要紧东西来的,总不能让人死了。”
方才还絮絮叨叨的妇人见得主将探出脑门,且听得自己言语,却一点脸红也没,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既然将军想救,那我们两口子一定卖命,就是阎王爷站那家伙床头,王婶我啊,也一棍子把他打出去!”
陈绌悻咧开嘴也想说些什么,却教风雪灌了一嘴,声音吞回肚子,只能挥挥手,那圆脸妇人乐得眉开眼笑:“今晚炖羊肉,将军可得多吃些!免得打那些蛮子没力气。”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传的很远,这生长扎根于破北关的妇人,似乎只要她愿意,就有让声音穿透风雪的能力。
干瘦到仿佛只是一把骨头的王大夫揣着药箱钻进帐子里,还没喘口气,就开始使唤陈绌悻:“将军,好大一个汉子,别干看着,小老儿药箱里有膏药,您动动手给那人换药,今儿得给他用点厉害的,您可得出大力气按着,免得小老头药灌下去,被这京都来的鬼踢倒,到时候跌打损伤,被我那婆娘知道,您得几日不安生。”
他虽干瘦黝黑,却灵活,动作比不少年轻汉子都要利落,陈绌悻按着这位老军医的吩咐,细细给裴圭玉换药,又跑过去帮大夫生火,忙忙碌碌,半点不像一位将军,反而像在药铺子里打下手的学徒,直到他的副将掀起帘子进帐:“将军,京都又来了个人,说是有要紧事告知,要与将军一见。”
陈绌悻的动作顿住,眼睛里浮现出极其微弱的厌恶,他抓过热巾子擦了把手:“是有根的还是没根的?”
副将忍笑:“是没根不算男人的东西。”
直到这个时候,陈绌悻才从言语里露出一点常年随军应有的匪气。
陈绌悻的目光落在尚且昏迷不知人事的裴圭玉身上,他顿了一顿,看向正在熬药的王大夫与此刻立在帐内的副官:“你去替我迎接天使,我要帮王大夫救人,这人,我要他活。”
副官有些惊愕地看向自己这位素来有些缺少意气的将军。
他不能明白,为何素日谨慎的主将,会甘愿冒此风险,救下天子欲杀之人。
……
裴霈被武王妃匆匆带走的事情,在此番东宫的赏花宴上并不是什么秘密,无论是陈姣母女,亦或者是杜妗母女,都在宴会散场后得知此事,而裴霈的身子不好,在这两家与裴家交好的女郎心中,更不是什么秘密。
杜妗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的碌碌,她的手指抓着裙衫下摆,指尖微微泛白,而杜夫人未曾看她,只是抚了抚步摇:“妗儿,阿娘知道您担忧裴娘子,但如今裴家式微,又受天家厌弃,你要为你爹着想,你爹身后无世家,早些年作纯臣,得罪了不少人,他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陛下,我们家是决不能惹得陛下厌烦的。”
她的目光扫过女郎纤细柔弱的脖颈:“我与你爹成婚,未再抚育旁人,你我虽非亲母女,但多年来,待你如何,你理应知晓,休要让我为难,此后也安分些,与裴娘子的情分,能断则断吧。”
杜妗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闭上眼睛,泪水润湿浓睫,这位柔弱而娴雅的女郎轻声啜泣起来,但杜夫人对她的啜泣声充耳不闻。
这并非自己的亲生女孩,她的生母不过是自家郎君落魄时所娶,更福薄命轻,才诞下这女孩便香消玉殒,想必自家的郎君也是不喜欢她的,否则上回病倒,便不会那般执意不肯帮助裴家娘子。
分明只是一句话的事。
我能做到对这位非亲生的女孩细心教养,关怀有加,就已然是最大的慈爱,至于要我真如对待亲女一般纵着她去做些什么?
不可能。
杜夫人思绪纷飞间,马车已然停下,车门向两侧拉开,杜妗下车,但在那只绣履刚触碰到坚实土地时,这位素来柔弱而守礼的女郎却猛然转身,在一众侍女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提着裙摆奔逃。
“夫、夫人……娘子跑了!”
“她去做什么?”
“回郎主的话,是妾身管教无方,今日裴娘子落水,妾身本不欲令妗儿探望,谁知她竟……”
杜夫人的话被杜大人打断,这位素来在京中以公义严肃闻名的男人,少见的露出笑容,他远远望着杜妗远去的方向:“原先我只嫌她守礼有余,果敢不足,如今她敢为友人如此,是件好事。夫人,你教导有方。”
杜夫人的难堪神色转瞬即逝,十分贤淑问道:“那可要派人去送?妗儿到底是姑娘家。”
不论那妮子如何行事,郎君都已将功劳落在她身上,既然如此,何妨再贤惠些?
谁知杜大人只是看了一眼这位续弦妻子:“夫人原先不是不欲令妗儿去探裴家娘子?又何苦有如此心肠?今日赴宴,想必夫人也已疲乏,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