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霈坐在拔步床边，看着已然昏厥过去的霍璇，脑海里是方才府医的话。
霍璇伤及肺腑，若是没有好生医治，断然活不过三个月，但尽管如今已经开始治疗，也没几年好活。
她伸手抚上霍璇眉目，目光如锦绣内乍露的一点刀光，湛然冷冽：“当真是好生合适的棋子。”
既然活不久，就意味着霍璇就算日后得了什么好处想要扭头来对她做什么，也没有那个机会，且如今这般下场，跟霍三太太的关系最大：她离开霍家前，霍璇还是好端端的一个女公子，如今霍三太太才来京都多久？霍璇便身子如此残破。
她的手指从霍璇眉头挪开，眼中冷意寸寸消融：“半夏，去请人走一趟淮南王府，便说我到时会按时赴宴，但要额外带上一个人。”
半夏应好，又道：“此事您可要去与大奶奶亦或者王妃娘娘说一声？”
“要的，你亲自走一趟。”裴霈颔首，“但只与王妃娘娘说，不必告知大嫂嫂。”
荣氏用心尚不清楚，还是少让荣氏知道自己的事情好一些。
半夏没耽搁，当即打起帘子便走了出去。
荣氏正在与荣大太太做针线活，听得下人来报半夏出门。
“太子妃娘娘倒是真惦记着那点旧日情分。”她绞断手中丝线，漫不经心道。
荣大太太哼笑：“怕是有人授意，你当太子妃是什么好人？且她如今在东宫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只怕是懂动了别的心思。”
“那也不好说，淮南王府那位世子，婚前与我家小姑多少也有情意在，邱家那位世子妃，没少因此事为难。”荣氏翻了翻篓子里的丝线，手指将几团丝线理好，指尖翻飞如翻云、覆雨，“……您的意思无非是太子妃要用霈娘那张脸对太子献媚，但总不能不顾自家兄弟的面子。”
荣大太太不置可否：“你也收了帖子，到那时多看着点你家那小姑子，她生了那张脸，少不得要惹出事情来，如今你妹妹们的名声也跟她挂钩，别教她坏了我们家姑娘的名声。”
“是。”荣氏含笑应下，眼中眸光冷冷。
半夏回来时，已经转醒的霍璇正与裴霈闲坐说话，她们当初在霍家，到底明面上没撕破脸，此刻还能略说一说话。
“入宫的礼数，姐姐想必不会陌生，只是如今太子妃突然下帖子，裴家又是那般光景，姐姐也应当知道背后的意思，我能做的也只是将姐姐带进宴会，至于姐姐后来的机缘，我爱莫能助了。”
“……我晓得，绛云如今仿佛日子过得不错？”霍璇问道。
裴霈有些讶异：看来自己这位表姐也并非一无所知的人。
“她过得好是她的本事，原先就已经从我这里赎身出去了。”裴霈没否认绛云如今的日子，也没承认其中与她有关，只是笑道，“只是她伺候着的主母不好打发，听闻如今桃花胡同那处，绛云如今虽不在了，但那位夫人还是时常去那巷子走动。”
霍璇默默点头。
……
白将官醒了。
他听见熟客拜访：是风声呼啦啦撕扯帐篷的声音。
他在边关生里来死里去的时候，时常听见这声音，四周黑灯瞎火，他看不清，便只能伸手去摸索，却被一只纤瘦而有力的手按住：“将军既然醒了，便好，还有半日路程，我们就能暂且下车，到时还要多仰仗将军。”
一股豆油燃烧的刺鼻味道刺激着白将官的呼吸，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发出不大好听的声音：“他娘的……你这个读书人……”
话到半途就被火光斩断，他看见换了粗麻布衣的裴圭玉，腰间玉带成了灰扑扑的布带，这位将官扭着脑袋来回看：“你衣裳呢？那不是你婆娘给你做的？”
四周除了些沾着秽物的稻草跟一些个烂透了的菜帮子，再没别的东西。
裴圭玉吹了吹灯，好让这灯油再亮一些：“当了几两银子，买了些药，等再往前走，剩下的钱匀出去一部分，托个商队去边关，余下的，就是你我的饭食。”
白将官咂了咂嘴，疑心自己是伤得太重，不然嘴里怎么苦了吧唧的说不出话来。
裴圭玉也没再说话，他吃力将散发着膻味的羊皮罩子掀开一个角，看了看外头：离京向北，天气越发冷，虽只走了几日的路程，但此刻已然开始飘雪。
一阵冷风吹来，裴圭玉本能往后退了些许，但旋即又将眼睛睁得更大，他伸出手去，仿佛想看看一片雪花有多大，但是却只摸到一手的冰冷。
白将官稍稍有了些力气，看着这个狗屁倒灶的读书人，双手插进袖筒里，嘬着牙花子笑：“咱俩迟早冻死，你过冬的衣裳都烧没了，老子也没多的。”
“再说这样的年景，别说人了，就是麦子也种不活。”他咂了咂嘴，摇了摇脑袋，“咱俩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冻死在半路？”
裴圭玉仍旧没回过头，只是怔怔看着漫天的雪：“会死多少人？”
这样大的雪，必然有雪灾，冻杀人畜。
白将官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等咂摸出味，他才面色古怪的看着裴圭玉：“脑壳坏了？你都要死了，还关心这个。”
裴圭玉这时才回头，眼睛里点着两团比灯火更明亮的光：“我们读书人也就如此了，尚且不能救世，便只好托付一肚子的牢骚与不合时宜。”他又顿了顿，“若是打退了犬戎，想必边关也是要死不少人的。”
边关只会更冷，士兵御寒的衣物未必足够，更不用提及那些百姓，况且如今还有犬戎在犯。
白将官转了转脖子：“读书读傻了吧，自个儿都没法过了。”
他的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雪粒声里被淹没。
沙沙如蚕食桑叶，这场大雪在蚕食这片天地。
裴圭玉的目光又投向看不见远处的一片森白颜色里，他呼出一口热气，这热气很快转为白霜。
他看得仿佛不是雪，而是森森骸骨堆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