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他浑浑噩噩地坐上马车，脑海里却对那张月光下神情近乎冷酷的脸难以忘却，他忽然想起最开始时，他便认定这小女子心机深重，但后来，兴许是被她的泪水，又兴许当真如她所言，只是爱重那副皮囊，才翻窗越墙也要来见她一回，而今坐实了自己曾经的揣测，心头却仍割舍不下，甚至隐隐作痛。
我或许是犯了病，也可能是脑子不清醒，但我究竟喜不喜欢她？沈照慢慢思索，思绪却好似乱麻一团，理不清，却也难以了断。
“王妃娘娘送了口信，说是这些日子郡主身子不快，请您早些回淮南王府住着，请您多顾一同长大的情分。”
侍卫在外头敲响车厢，笃笃几声，将淮南王妃的口信回出。
沈照巍然不动，他坐在马车里，寂静的就像一尊雕像，马车气窗并未闭合，此刻夜风吹起内里软帘，露出他全然紧绷的面孔。
我是不愿意再去见江月的，她心机深重，算计又深。
沈照在心里慢慢地想，方才困扰他的念头此刻迎来被开解的希望，他在心里对比着：倘若那个小女子做了伤及无辜的事，自己能否狠下心？
他很快得出答案，倘或裴霈伤及无辜，他狠不下心不去见她，却也没法原谅她，或许他会想法子纠正，但绝无不见她的可能。
但转而他又有些悚然，如今青雀坊已经被他交付，或许他在助纣为虐。
然而他又割舍不下，难以狠下肚肠断了她从青雀坊能得到的好处。
这种念头在他心里来回翻滚，撕扯着肺腑，以至于他面露痛苦，虽然他已经得到答案。
两者都在筹谋算计，而他能忍裴霈所行，一来是因为她尚未伤害无辜，二来……二来是他自己爱重，自然有所区别。
沈照觉得自己在饮鸩止渴，明知再往下走兴许会被利用以至于犯下大错。
但他狠不下心，那张雪白的秀丽面孔含着笑，不住在他脑海里浮现。
或许是错觉，他竟隐约觉得从那张脸上能看出些许悲意。
……
临要去见武王那日，裴霈反而奇妙的冷静下来，徐嬷嬷伺候她更衣，又替她梳头：因要见长辈，总不好太素净，玉簪换做数支珠钿，零零星星攒在发髻里，额用螺钿，细细贴了上去。
徐嬷嬷在铜镜里忙里偷闲，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姑娘，起身开门，让银翘搀着小主子往外院去。
待到见着裴大夫人，裴霈问过好，一径上车端坐，裴大夫人也知这几日她碰壁，却始终未改的举措，待到马车辚辚而动，她才开口：“你不愧是你父亲的血脉，一般无二的倔强。”
裴霈目不斜视，惯常柔和语气：“多谢婶娘教诲，只是我素来愚笨，学不会婶娘行事，枉费用心，倒愧疚得很。”
“这几日你来我屋中用膳，正好你五哥这阵子书房给假，你们兄妹在一处，也热闹。”裴大夫人故作没听出裴霈柔和言语里的锋芒，转过脸去低声吩咐。
裴霈不以为意，应了声好便不再多话。
武王初到京城，先入宫面圣朝拜，是以二人并未见得，裴大夫人便先领着她去见了自家母亲，武王妃今年年岁却轻，约莫五十来岁的模样，见着裴霈很是欢喜，起先拉着裴霈坐在一处问话，先是问了几句原先情形，又骂了几句霍老太太，紧接着便握住她的手。
“看你如今瘦成这样，想必是没照顾好，如今老婆子来京住着，又没个嫡亲的外孙女，见了你这样的小姑娘总是喜欢，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首饰衣裳又喜欢什么？同我好生说，赶明儿让老婆子好生补补。”
裴霈似笑非笑地翘起唇角，向裴大夫人投去一瞥目光：您看，武王妃喜欢我，要从我身上得些好处，便也是如此直白相问。
她忽而起了坏心，打定主意要自家这个婶娘小小的难堪一下，便摇摇头，委婉道：“我没什么喜欢的，那些东西总不过身外物，王妃娘娘不必费心思来问。”
裴大夫人笑了笑，听出言外之意，却并未有任何表示，反而饶有闲情的旁观。
武王妃更是没听出来，听得她如此说，愈发觉得小辈可怜，一叠声心肝儿肉的叫：“不碍事，过几日那个老头子忙完了事，老婆子也得空，一桩桩一件件的，咱们试过去，到时候你总有喜欢的。”
裴霈低垂了眼，不置可否：真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也无非是取巧，也只有武王财大气粗，才能罗列各色物件供她挑选。
可说到底，又有什么用心？无非是拿钱砸出一个结果，她不信有人能为了点情意就日日夜夜的花费水磨工夫来探寻旁人喜爱。
因有武王传信，说留宫中用饭，加之裴大夫人如今管着裴家中馈，诸事繁杂，二人便也未在武王府中多留，用过午食，便再乘马车归家，路上听得外头叫卖红豆糕，丝丝缕缕的香气从气窗里往车厢内飘。
裴霈午食时有意克制，不肯轻易让武王妃两母女看出喜好，用得饭食便少，此刻腹中仍有不足，她又素爱甜食，嗅得一点甜香便有些意动，只是碍于裴大夫人在侧，颇为隐忍拘谨。
但那股子香气仍旧钩子似的在车厢里来回飘荡，笃定裴霈喜爱般，一阵阵的往鼻腔里钻，裴霈强忍着，幅度极小地低了下脑袋。
她耳边的莲花包镶珍珠耳坠轻微地一晃。
“停车。”
裴大夫人叫停了马车，裴霈便不由得疑心自己露了马脚，但马车一停，那股红豆糕的香气愈发浓郁。
她决意不肯轻易露出破绽，便只等着裴大夫人动作。
片刻后，裴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提上来数个油纸包，在车内矮几上摊开，各色点心冒着热气，浓郁的甜香磨得裴霈口舌生津。
裴大夫人面上带笑，看她一眼：“你今日饭用得少，想来是不够的，这几日你的饭量我也有所了解，这些小点，你姑且吃着填填肚子。”
裴霈垂了垂眼，心想她今日确实克制太过，少吃的也太少，才被自己这位婶娘看出端倪，若是下回再谨慎些，她不信这才见面不久的长辈能有如此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