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霈下车的时候才见霍老太太几个领着媳妇来见面，马车被小厮随从带去马棚，裴霈同霍琼先陪着几位霍家女眷红了眼圈说了几句体己话，霍老太太便握着她的手：“你如今身子可好？这阵没见到你，怎么又清减了？”
裴霈笑着反手也握住霍老太太的手：“我身子本就不好，怨不得人，王府已是千好万好的去处，只一点不好，总教我惦记着您脱不开身。”
霍老太太眉开眼笑：“你这孩子竟会哄我，如今回来了，当着我的面还说惦记，可知是假话，但老婆子心肠软耳根软，听不得这样的好，离开席还早，你先跟着外祖母吃点心去，管它天大的事，总大不过你去。”
裴霈颔首，一老一少和和乐乐，自顾自的往内院走，霍大太太母女看着，各自冷笑，大太太更是攥紧女儿的手，讥讽道：“且看着，一老一少好话说尽，你也别嫉妒你祖母偏心眼，她眼里只认钱。”
说到此处，她又认真起来：“可你老实跟娘亲说，世子当真那样看中她？”
这阵子眼见着裴霈同柔福帝姬不对付，还能全身而退，霍琼先长了心眼，四处看看，见貌似没人听墙角，仍旧不放心：“这事儿咱们入夜再说，如今人多眼杂，何况娘亲您还要整治席面，如何得空听这些琐碎事？”
她一面说，一面给霍大太太使眼色，霍大太太虽然心思粗浅，却也知道好歹，当即点了头，先将一应人事迎进府中。
这厢霍老太太拉着裴霈却径直进了碧纱橱，才进门，房嬷嬷便先使唤着手下丫鬟们门神似的立在屋口，又紧紧闭上门。
四周顿时幽暗下来，霍老太太一双眼却亮的吓人：“霈姐儿，你告诉祖母，你跟世子到底有情分没有？”
来了。
裴霈心理提起十二分警惕：“并没什么，一应吃穿用度，世子也只让他身边那位兰锜姑娘打点，冷眼看着，那姑娘十分体面。”
十分体面。
霍老太太一听这四字就歇去一半心火，只是余下一半仍旧被荣华富贵烧着，死活不肯湮灭：“她生得如何？”
爷们跟前十分体面的丫鬟大都是收房的未来姨娘，可惨绿少年正青春，她的外孙女生得这样好，总不至于拼不过旁人去。
裴霈听得出意思，也懒得装傻作痴，喝茶润了润喉咙，坦然道：“生得……说句刻薄人的话，自然不如我……可外祖母，她是世子爷奶娘一手带出来的姑娘。”
这话头一下来，好似冬日里一盆冰，把霍老太太的心思凉透了。
又是爷们奶娘带出来的姑娘，又在爷们跟前有体面，偏生那位世子爷也不是个色令智昏的酒囊饭袋，这样的情分在，再如何看重自家这位外孙女，怕也不能给出什么体面来。
霍老太太唯有叹息。
霍大夫人那头却是热火朝天，霍琼坐在她母亲身边，絮絮叨叨将这阵子的事一股脑吐出来，一会儿说到那日李嬷嬷的事，一会儿又讲到柔福帝姬如何如何，末了说起淮南王府的大火：“那日烧红了半边天，只可惜没烧死那个小贱人。”
大夫人笑笑，眼底满是阴狠：“来日方长，她如今得罪帝姬，还能有什么好活路？咱们那位皇后娘娘最是护短不过，何况现下看来，霈姐儿未必能得世子的欢心。”
霍琼这阵子见裴霈能从柔福帝姬手下全身而退，早认定是蔺江陵私下回护，如今见母亲如此言语，不免好奇：“娘这话从何说起，女儿冷眼看着，那世子爷身边的大丫鬟同霈姐儿来往很是密切。”
大夫人戳了戳她额头，自以为机敏：“女人家都是要拈酸吃醋的货，何况世子是那样的品貌人才，霈姐儿若是出身好，能当家做主母也就罢了，偏生出身差的很，裴家不肯认她，日后就算同世子有什么，撑死也只是个妾。”
“可她又那样美貌，若是当真做了世子的妾，那位兰锜姑娘怕是要断了同世子的情分，你说说看，她能乐意？她若是不乐意，枕头风吹一吹，霈姐儿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霍琼恍然，只是心底还有疑虑说不出：她亲眼见过自家屋子里母亲嫉妒父亲那些姨娘的面孔，浑然不似兰锜那般温和亲热。
究竟是她母亲修养差，还是公侯深似海，人人面孔都带着笑？
霍琼一时想不明白，偏她母亲又转了话头，嘘寒问暖起来。
这档口霍家各自有安排，自家嫂子拉着侄女说私房话，婆母又跑去打听别的事，傅氏顺理成章以霍家儿媳妇的身份迎来送往，霍琇帮着打点招呼客人，一转头恰巧撞见淮南王府的人。
蔺江陵是男宾，不进内院里吃酒，只远远地把母亲妹妹送到月亮门处便走，可玉带博袖，身姿颀长，饶是霍琇许了太子爷，也有一瞬目眩神迷：霈姐儿可真是好福气。
“想什么呢？”
傅氏赶巧也进后院安排席面，指头一戳霍琇额头叫她清醒，霍琇回神，有些忧虑：“娘，霈姐儿若是日后在世子那头得势，可怎么办呢？”
傅氏面色不变，示意几个丫鬟走远些，亲自领着霍琇慢慢往内院里走：“那又如何？你是太子看重的人，日后良娣侧妃慢慢往上，等那个位置……”
她忽觉失言，以帕掩口笑了笑：“你的尊贵还在后头，一时半会儿的，操心这些做什么？”
霍琇满腹忧虑，想得全是太子那日阴沉沉的脸，他盯上了霈姐儿，可霈姐儿是他名义上半个妻妹。
这样贪花好色的男人，当真能顺理成章得手富贵么？
霍琇来不及想，她的母亲便拉着她走进名利场里。
一抬头，满是光怪陆离的笑脸，各色胭脂的味道跟梅花的味道被热笼一蒸，化作一只手，拽着她开始笑，开始应酬。
远远地，裴霈冷眼看着这群人，脑袋里想着的是昏暗书房里吊着人的惨白绫罗，还有暖阁里凉透骨头的地面。
转眼，她快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