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
裴霈眼下黢黑、脸色惨白,几乎是倒在车厢一般钻上车,她坐着,脑袋却歪靠在车厢上,一副被吸干精气的模样。
绛云翠湖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有些埋怨。
亲近世子是天大的好事,自家姑娘身子却弱成这样,不过是几宿熬得狠,竟险些病倒,害得世子亲自发话让她不必再教。
白白失了缘分。
裴霈眼睛发眩,匆匆扫了眼因她此刻虚弱而面带怨怼的两人,便闭起眼休息,心里却对沈照越发避如蛇蝎:她就没见过如此在调香一道上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若不是他不开窍,一直学不透,后头又有老太太的人盯着非要她把沈照教明白,她何至于此!
裴霈忍着叹气,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等上了芙蓉山,还有硬仗要打。
车外是浩浩荡荡的车队,霍家多女眷,世人又好奢靡,于是霍家马车如一道锦绣洪流般向前涌荡,把霍家几个儿郎都化作这锦绣上不值一看的针脚。
但有人是锦绣中点睛的那颜色。
沈照骑在马上,纵使未有笑容,身上那股少年气却仍旧让他显得意气风发。
他的目光游曳在锦绣堆里最素白那处。
有人在守孝,是不能如旁人那般华冠艳服,戴金佩银的。
不过他觉得她那副模样,现如今要华服美冠也不合适,人太瘦小看着也太清淡。
马蹄声哒哒地响,枯燥地重复着,沈照不由自主神游天外。
这几日他很是认真在学那些调香弄粉的物件。
只是她好像不太待见她?
他眼前飘过一张欲言又止的女子面容。
这女子清瘦而娇小,面孔上分明是难以说出口的疑惑。
好像是觉得他笨。
不知为何,沈照近乎直觉般握住真相。
他有些委屈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学的还挺好啊,哪有那么不开窍?
书童见他叹息,小心宽慰道:“您莫烦心,郡主娘娘今日肯定会见您,到时候服软几句不就好了?回、回都是如此。”
沈照如梦初醒,他忽然想到。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想本该在他心上的女子了。
“……你觉得,我有多喜欢江月?”
“这……小的说不出来,不过王爷王妃、淮南王的主子们,不都说您跟郡主娘娘天造地设么,您肯定就喜欢郡主娘娘,郡主娘娘也肯定喜欢您呐。”
书童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都说自家主子喜欢郡主娘娘,那肯定就喜欢啊,不然呢?
沈照倏尔沉默下去。
他有些迷茫。
从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喜欢蔺江月,因为青梅竹马,因为人人都说他同她亲近,说他是喜欢她。
所以他就觉得自己是喜欢的,毕竟人人都这样说。
因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才这样认为。
但此刻,有一个念头迅速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在他心里长成参天大树。
……但他自己真的喜欢吗?
这个认知如雷鸣于耳,震得沈照惶惑而茫然起来。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
众人说江月喜欢他,而江月确实喜欢他。
所以大家的看法不会错,那他应该也是喜欢江月的,就像所有人眼中那样。
参天的树轰然倒塌,但枝枝叶叶却仍旧顽固的存在着。
然而芙蓉山的树葱茏着接纳霍府这群人,淮南王府众人已经在山顶等候,霍老太太一众女眷便弃车以步辇代步。
山岚间微风吹拂,草木清气扑面而来,裴霈发白脸色才微微转暖,露出些粉嫩颜色。
霍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这个外孙女,此刻看她不损容色才轻轻颔首,很是满意地收回目光。
这一幕被傅氏一点没错过的收进眼里。
抵达山顶后,霍老太太先带着傅氏母女去见淮南王妃,以期盼能帮着自己这个喜欢的二媳妇多拿些好处。
裴霈跟着见过淮南王妃,就被蔺江月拉进一边竹林里说话。
“你送来的白栀硝我很是喜欢,阿照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这几日睡得不好么?”
蔺江月春风得意,眉梢眼角都是得色,裴霈仔仔细细看了眼她。
这时候的蔺江月跟她上辈子最后看见的蔺江月相去甚多,那时候的蔺江月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总是端庄而沉静地带着笑容。
但现在的蔺江月眉梢眼角有遮掩不住的得意,哪怕是提及沈照时装出的关怀也单薄至极,就像掩盖不住瑕疵的薄粉。
“没事,不算麻烦,这几日骤然转凉才有些不舒服,白栀硝既然有用,改日我便再做些送过去。”
裴霈很知情识趣的没提沈照,哪怕沈照已经跟她认认真真学了白栀硝的做法。
蔺江月也很满意。
宾主尽欢。
晡食时分。
淮南王妃让人来请蔺江月回去更衣整装,说是有贵客来,这段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又被裴霈不着痕迹的恭维舒坦的蔺江月难免有些依依不舍。
裴霈笑着与她道别,谁知淮南王妃身边那位姑姑却开口将她留下。
“王妃说这段日子裴姑娘辛苦,让奴婢带着裴姑娘一道去梳妆。”
裴霈心里警铃大作:淮南王妃这是打算做什么?
……
“要我说,阿照向来脾气古怪,这段日子倒是多麻烦您照顾他。”
宴席上,淮南王妃笑得端庄得体,与霍老太太说着话。
沈照同蔺江陵一众男子的席面同她们这些女眷只隔着一片湖面。
这些笑声远远传来。
沈照有些无奈地看向蔺江陵。
但往常与他默契无比,时常在这种场合一道会心而笑的蔺江陵却好似没察觉般,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沈照心底疑惑,习惯着要起身去问个明白。
不仅仅是这件事,他还想知道,为什么江月这段时间始终不见人,也想知道,在自己最好的兄弟眼里。
江月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但他没来得及问出口。
一道人影缓缓走来。
以蔺江陵带头,所有人极其默契地站起身来行礼叩拜。
只有沈照一个人毫不知情,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跟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就像被所有人背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