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莲机从未亲口过问敖纯,那些年过得好与不好。
霸道、自我,许是唯恐失去最终寄托。而黎莲机读不懂这份情感厚重,还因此骂他作自以为是。当下回想,他直想赏自己一个巴掌。
说敖纯沉迷幻梦也好,说他逃避现实也罢,他都已在扮演小敖纯中迷失自我,他宁愿否定自我、毁坏肉身,将自己逼此绝境,也要挽留住对他来说——仅余的幼年美好。
黎莲机蹲身在泪眼婆娑的小敖纯身边,替他拭去泪水:“别哭……”
他懂。他都懂。
他太懂敖纯感受。
曾经,他同是举目无亲,在黑暗中苟且,唯见炎凉世态。若无黎家,他黎莲机什么都不是。
小敖纯呜咽不止,黎莲机根本擦抹不及他的泪。
那泪珠滴滴答答流进黎莲机手心,烫在他的手里,灼伤的却是他心窝。
黎莲机强扯出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终还是被小敖纯的痛哭牵动情绪,眸中微起水光,“想哭便哭吧,哭出好受些也好。”
他一手揽扣住小敖纯后脑,动作轻柔地将他带入怀抱,借此给他慰藉。
他们,一个喜用笑靥窝藏情感,一个擅用冷淡伪装自己。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通通滚一边。
想他敖纯贵为蛟龙族三皇子,独处深水,哪能脆弱,有谁能透过光鲜,读懂他的苦闷。
黎莲机尚还记得,黎予沧曾说敖纯在龙宫的处境艰难,他已深信。
他至少还有黎家,有疼爱他的义父、义母,有与他作伴的妹妹。而敖纯,该在他的母后长辞后便无一人问津。
敖纯,比他黎莲机活得还要糟糕。
早听闻龙贵间争斗险恶,否则,敖闻不会权势不顾,归隐它处。
敖纯是一步步往上爬了,他若无这等本事,若不曾有所作为,他又如何能在明争暗斗的深宫之中独善其身?
可还有命再会黎莲机?
龙王并不偏爱敖纯,而敖纯幼年便无龙后看护……黎莲机不敢细想,不敢想小小年纪的他如何自保,不敢想他每行一步要遭受何种刁难。
小敖纯哭得累了,抱住黎莲机脖子趴在他肩头,偷偷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十分小声:“我……我……想要小狐狸……”
黎莲机已是变得泪眼盈盈,摸了摸小敖纯的头,将搁置在他肩头的下巴往上抬几分,强制眨了眨眼,才算将泪水逼回去,放轻声道:“纯儿乖……”
小狐狸行影孤单,站在前方望着他们,软声道:“小白……你不是说了,要一直陪我,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吗?我曾只身在河边,我怕……”
“小狐狸!”小敖纯骤然止声,猛力推开黎莲机这温柔乡不要,转身去寻探。
黎莲机当下的身体过于薄弱,经不起小敖纯突然爆发的猛力,当即跌坐地上。
他一时慌神,不曾料想,经此一场,敖纯竟还未解开心结。
这阴阳夹层并未散去,也可说明。
他双唇哆嗦,情绪一时失控,大力抓住小敖纯,板过他肩膀一再摇晃:“敖纯!你到底想怎样!你就那么想死吗!就非要……”
倏忽,黎莲机再次动弹不得。
“你!”黎莲机将话堵得气咽。
小敖纯抗拒摇首退后,“我不要回去,我要小狐狸陪我,只有小狐狸需要我。”
话毕,他擦干眼泪,跑去小狐狸身旁。
黎莲机干看那一道小小白影渐行渐远,他没办法,全然没有办法。
他仿佛重回当年相逢之日,孤零零坐在河梯上,等啊等……
无助……
绝望……
黎莲机喉咙在不自觉的颤抖,声音发哽:“那我呢,敖纯,你就丢下我不管,就、不要我了吗?”
小敖纯滞下脚步,僵身回首,一见黎莲机憔悴不堪的恹白容色,他便再次有所心悸触动,掩饰不住内心伤悲,“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狐狸!我才是你的狐狸啊!”
小敖纯在脑中苦苦搜寻,呢喃出口:“狐狸……”
黎莲机:“是我!保真的狐狸,如假包换,终身保换!”
小敖纯艰难无比抱住脑袋,似有什么东西要伴着疼痛强行破出。
黎莲机见状,连哄带劝道:“小狐狸早已不在,他长成大狐狸了,比起不复返的过往,你的大狐狸更需你陪伴左右。小白也是,你早已长大,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小白要赶紧记起来,看看清楚,千万别败给心魔,别再被虚妄的假象迷惑!你这榆木脑袋,千万别赶这时刻犯傻!”
梦境开始崩坏,一阵剧烈晃动,黑色天地间撕扯开裂痕,泄露一道天光。
“小白若是这么死了……”黎莲机口中不曾停歇,面有黯然,渐低下声,片刻他便冷脸竖眉,特意吼出一通气话刺激敖纯,“我会瞧不起你!会唾弃你!且要忘记你!与别人做天下一好!听见没,白龙!你听见没!快给我记起来!”
小敖纯身旁的小狐狸消失不见,小小的身子由光团笼罩,身量变高变大,驱逐开微光。
阴阳夹层随之退却,不多时,他们周身变作一片明朗,明媚春光乍泻,白灿雏菊摇晃,粉蝶弄影,鸟雀啾横。只不过,小小白影蜕变为了清俊无比的挺拔少年。
敖纯垂眸望着仍坐在地面佁然不动的黎莲机,眸神愈加深邃迫切,带着丝丝酸楚,更多是期许,他牵动着已哭哑的嗓子低声问道:“你方才所言……问我要不要你,说你需要我陪你左右,当真吗?”
黎莲机最终是扯着喉咙喊话,当下早已抽干力气,他深吸几口气平复,才从破除的危境中缓回来,冷着脸便站起身,箭步冲到敖纯面前,重重推了他几把,最终不能解恨,一拳甩去敖纯脸上。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敖纯正过身揉着吃痛的面颊,不言不语,站直身子,打算继续任黎莲机撒气。
小敖纯哭喊如此惨痛,绝不是假,就算敖纯不为所动,黎莲机也不舍多下狠手。
两相对视,一时静默。
经历了生死,均被对方窥见脆弱一面,且哭抱一团。如今的他们,又该是何种心态?
黎莲机适逢想起要紧事。
若他再不抽身停止献血,血尽身亡的便要是他。此时此刻,连一向能言善辩的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时间不多,干脆不说。
黎莲机递了最后一眼色,撇开目光,淡声道:“我得回去了。”
敖纯紧紧拉住他手臂,“不许走,陪我。”
黎莲机想不到敖纯竟如此敏感,解释道:“没要走,我就在你身旁等候。待你醒来,自会看见我。”
“别骗我。你明明人在昆凌,只有梦里,才留得住你。”
“我骗你干嘛,又没有好处。且以后无需幻梦,我都会陪你。”
“当真?”
“当真。”
所以,别睡太久,赶快醒来。等你养好伤,我给你做东,带你去醉梦何喝个天黑天亮;带你去云起山,看仙鹤腾云驾雾,观道士论剑;带你去乌岭,看人斗蛐蛐、斗鸡,押注赢得的好东西,全归你……
敖纯依依不舍,迟迟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