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尽失的黑夜,沙场军营,灯火作为漆暗中唯一的光明,连烧了好几里。盘踞多时的乌云压顶,雷雨突至。
巡逻兵风手中的火把由大雨浇灭,他们干脆收起,顶风载雨行进。
守夜兵立身岗位,雷打不动。
急雨浇头,潜在暗处的敖纯只好悄悄换身去树丛隐避,等待时机。
蛟龙军队严以律己,同初到时大相径庭。
还记得白日,一群兵卒懒散围在军帐旁扎堆,手中武器丢的丢,放的放,毫无军纪可言。
“人族与魔种果然比不得……”
“是啊。开战时日不短了,人族从未胜过一回,否则也不至于退守如此境地。”
“我族上一波援兵一到,他们便将指挥权全权转交。此番晴明尊前来,他们又干脆撤往后翼,怕魔灵成这样,真够窝囊!”
“哼……易守难攻的青霄都能给他们拱手相送,难不成还指望他们帮战?”其中一名士兵愤愤指着十里开外的山丘方向,正是他口中的青霄。
“兄弟们,小声点吧,还有几个人族的兵未赶得及撤走……若将咱们一番谈论传出去,势必影响咱们两族关系,说不定还要落个军纪不严的名声,会为咱蛟龙族抹黑。”
“嘁……他们敢!”一名士兵威风八面,扫视途经身边的人族残兵败将,态度十分嚣张,“来帮他们收服蚩尤,他们不戴恩戴德,还要反过来说三道四?惯得他们!蛟龙族出了名的能战,十余年前那一役,头等功便是我蛟龙族,再败那魔灵一次,也并非难……”
“咳咳……”
蛟龙族兵卒停止纷议,互相打起眼色。
“拜见晴明尊!三殿下!各位尊将大人!”
方才一番谈话显是被敖闻听了去,他没有直接带人走进军帐,张口言之凿凿,“蛟龙族是能战,且无败绩,可身为蛟龙族军并非是尔等炫耀的资本,能力愈大责任愈大,护世安宁是我蛟龙族职责所在,我蛟龙族定然义不容辞。”
话及深处,他怒颜甩手,提声呵斥,“看看你们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军卒!听听你们说出的话!真是丢尽我族颜面!”
一群兵士立刻磕头认罪,“属下知错!请尊主军法处置!”
“尔等不曾经历上次战役,为何敢口出狂言,提出二败黎襄?黎襄若如此容易对付,又怎会逼得我族集体上阵!凤凰族未参入战事,我族定要只身苦战。有闲功夫在此处说些风凉话,倒不如多留功夫到场上斩杀魔种!”
“尊主所言极是!属下罪该万死!”
敖闻回首询问,“此处的军队归谁带?”
“正是在下。”随他身后的一位将军出列跪伏,“是在下领军无方,恳请尊主处置!”
敖闻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和颜悦色,依旧声色俱厉,“明日一役将是我二批援军打响的第一场,重要性不必多言,大战之际,用人之时,你们去给我立功赎罪!只许成不许败,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
敖闻发火后,上上下下军心稳固,心有所往,各有所求。
唯独他敖纯……
他抿唇望着串珠雨幕,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空无。
一道道闪电,闷雷劈开哗啦啦雨点,照亮敖纯面容,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寡淡眼神,神色之间超脱物外。
战前大雨,天不时。
敖纯却恰恰在等这场及时雨。
他褪下一身银装战甲,拿出备好的布囊,打开。
是一套夜行衣。
他迅速换好,拉起乌巾遮住面庞,轻便踏身夜雨之中。雨雾为他遮目,雷响为他掩耳。
一队巡逻兵途径过后,又渐行渐远。
留守在敖纯必经之路的四名守夜兵,在察觉到异动时便倒下。
他将四人拖去附近的马厩藏好。一路划出泥痕,受大雨冲刷,不多时便难以辨认来路。
敖纯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军大营。
又一队巡逻兵行近,发现本该有四名守夜兵的岗位当下无人,不由四下张望着。
“人呢……偷懒睡觉去了?”
这场恼人的倾盆大雨不给他们细究机会,领军手口并用的点兵:“你……还有你,你们仨!先替他们留夜,其余跟我走。明日查出是谁当值,给我重罚!”
言罢,一队人浩浩汤汤走了。
谁都不想淋雨,留下的四人自然心存不满,可只能听从。
后半夜。
敖纯一身衣着浸得湿透,水珠从身体各处滴滴答答,溅在脚下。他盯着不远处的军营,如石头一般一动不动,仿若猛兽看上猎物,随时准备致命一击的气境。
……………………
当时,还不曾入夜。
沙盘前,敖闻与另外几位将领都在,敖纯也在。他们正观摩着地形,为明日一役作商讨。
一名年轻将领向敖闻禀报,“探子传来消息,青丘的尚家主已潜入敌方右翼,也就是青霄。”
最年长的将领道:“看来,青丘当真要誓死追随蚩尤了。唉……这层关系既要破碎,我族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敖闻细细凝着沙盘,一处一带全然没有放过,“偷偷摸摸,便表明狐族不敢妄自出兵,目前对我族勾不成威胁,继续监视便好。”
年轻将领附和:“在下同意尊主提议。我们暂时不必打草惊蛇,且还可利用尚家主踪迹探出黎襄下落。依我看,那魔灵定在青霄,尚家主八成是代表青丘同他接头。明日咱们可主攻青霄,擒贼先擒王。”
面带刀疤的将领道:“是一计。青霄虽易守难攻,但凭我蛟龙族之能,不在话下!若可擒住这魔灵,占据青霄这有利的地势,魔种们定军心大动!”
敖闻摇首否决,“没那么简单,狐族行事一向周密谨慎,这次却被轻易探到踪迹,极有可能是黎襄设下的诱敌之计。你们看……”
他指示诸位将领看向沙盘上的青霄地势,“青霄主丘呈镰刀状,且不在敌军布兵的正右翼,而是在右后方。攻下霄凌需得苦战,我族若不能及时拿下,极有可能会被敌军正翼派来的主力援军包抄在青霄主丘之下,三面受敌,一面退无可退,到时候这青霄便当真化作一把夺命镰刀,扼住我军咽喉。”
年轻将领道:“那尊将意思是……”
“敖纯,你怎么看?”敖闻突然将眼光投向盯着沙盘不做声响的敖纯。
本心不在焉的敖纯拉回神智,他大致扫了几眼沙盘,道:“纯同意青霄是陷阱的看法。黎襄既亲自出战,为保证时刻熟知战况,按说他会驻扎前线,前线右翼的青霄排除,便剩中心主力军队,与左翼。不过……”
敖纯分析过程中,敖闻连连点头,笑得甚为满意,见他停顿之处略有深意,示意他大可放心说下去:“不过什么?侄儿继续。”
别看他这小侄在处世交际方面笨拙,若是在处理军中事务上,从小精研兵书的他,当理智到同辈中无可及者,甚至比在场的一众长辈都要佼佼。
敖纯落目沙盘一处,眼神忽而如刃出鞘般锐利,“中后翼偏前,这一块区域处于高地,比青霄地处更高,占地是小,没有引人之处,可目测来看,此处视野广阔,方便敌军监察所有营地。”
年老将领道:“三殿下意思是……魔灵蚩尤在那?”
敖纯未立即回话,不动如山思索片刻后,轻轻点头。
敖闻道:“纯儿,你忽略一点。他们左翼守卫太过松散。如果黎襄当真在中后翼,那他便犯下致命错误。依当前情报估算,凭我军四分军力,便能悄无声息从他们左翼深入他们中后翼。黎襄老奸巨猾,不会将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敖纯敛眸不语,他不能仅因凭直觉作祟,便断然如此。
黎襄确实狡猾,总能瞒天过海……
与他作对手,不止要用头脑,还需用直觉。越是你觉得不可能的,便越是他会放手一搏的。
……………………
敖纯从回忆中抽身,一身冷冽褪尽,只剩着淡似无关紧要的漠然。
雨水顷流如柱,打在他的脸上,淌进他眸中,他强逼着不眨一眼。
——“敖纯,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他耳边无所征兆回荡这句话,但并不足以阻止他接下来的决定。
“没机会了……”
他说着,脚踏过淤泥,如同行走在夜间的黑色游灵,手中已然聚现一杆银色长枪。
“也不想弄懂了……”
雨势不曾减,像鸣奏嗡嗡悲怆的曲调。
敖纯潜往对面军营,誓死不回头,也不给自己回头机会。
………………………………
【P.S】黎襄=蚩尤=兵主=魔灵=魔神
「蚩:愚蠢、丑陋的意思,且还是一种虫子。尤:有过失的意思。蚩尤作为失败者,不可能会被美化,甚至可能连实事求是都做不到,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用意……不言而喻。不可能会有人给自个取这名字。由于真实姓名无法考据,只知道姓黎,私设真名为黎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