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大人、教长,听他们说二位找我。”黎莲机懒洋洋从谷内石门走出,事不关己一般淡然的眼神轻扫过众人,全无害人操心的自觉。
他已换上轻便洁净的白色校服,脚边跟随着雪银狐。
这出乎他人意料的出现,致使黎予沧堵话半天,愣生生指着他鼻子骂,“你一夜未归……究竟干什么去了!谷训都不见你回来,爹可是火了,到处派人寻你,你完了!”
“我这不是早到了。昨日同你们分别后,我便来到昆凌,喝大了,睡太死,一醒来便赶紧过来集合。”
黎莲机解释罢,似若记起正事,点着头,撇开黎予沧,走去监察老神使与毕方跟前,自若笑道,“我可是积极得很,昨日便赶到了,今日之事,不作迟到吧?”
………………………
昨日散场后。
黎予沧思来想去,既然黎莲机执意将妲己托付给她,正是希望可以先行脱身,还是让他独自静静吧。
经黎予沧、姬乔巧商定,她们不打算瞒着宋家主。可也不好直闯入宋府,找宋立行讨要说法。若闹大了,宋芳思的面子也搁不住。此事总归是他们族内私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冒失。
她们决定先带妲己去往宋家所盘踞的东城,找家客栈安排好,再约宋原礼出来聊一聊。
三人赶到目的地,订了间客房。顺便让店家帮他们约见宋原礼。
黎予沧与姬乔巧的任务已分配得当,姬乔巧陪着妲己待在客房候着,黎予沧单刀赴会。
用时不久,客房外方传来一道声:“黎小姐,小的已如约将宋公子请到,他正在楼下候着,宋公子发话了,要马上见着您人,您看……”
桌前故作谈笑的几人一时止声,黎予沧、姬乔巧交换一个眼神。
“来了。”黎予沧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店小二带上门的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妲己,心情略是繁重。
妲己问道:“黎姑娘这是约了谁?要做什么?”
姬乔巧答:“帮你查问你的爹爹呀。”
黎予沧仅迈下几步楼阶,便听到宋原礼的盘问声:“真是黎家那丫头约我?是黎予沧不是黎乌落吧……你们可是搞错了?知道骗我什么下场吧。”
“不敢不敢……自然是黎家千金予沧。在宋家地盘做事,我等怎敢欺瞒小少!老朽能在此地混的风生水起,还不是沾着您宋家的光……”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若不是她的话,你的店甭想开了!”
店老板内心直呼,怎就惹来了这两尊大佛。这俩娇生惯养的主,都出了名难伺候,老天待他不薄,一块给他聚来了。
两人这脾性倒是相仿,黎予沧安排他去约宋原礼时曾扬言,若约不到,便给店拆了。
倒也不能怪黎予沧脾气大,她留意过,这家客栈算是东城最有名的。一般而言,这种店面同本地的掌权家族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店主想求见宋家人,不如寻常人家那么困难,若这样还约不到人,便属他们办事不利。
黎予沧选在这家客栈,便是图方便,倒免得麻烦她亲自找上门。
店家频频朝着楼梯口张望,就等着小二把黎予沧请下来,好让里外不是人的他脱出困境。又一眼看去,他便喜了,“小少!黎小姐来了!”
见当真是黎予沧,宋原礼喜上眉梢,嘴脸笑意敞亮,“真没想到,你会大老远跑到东城来约见我。”
黎予沧还不知该如何向他说出实情,一时哑口无言。
宋原礼的母亲位居高位,父亲出自名门。除去宋芳思腹中尚还怀着一个不知是男丁还是女娃的小人儿,宋原礼便是宋家直亲血脉中生得最小的男童,同其他纨绔别无二致,从小到大娇惯得宠,尽是在锦绣堆活过摸爬滚打,逍遥自在。
他有偏爱他的宋大爷子、宋老太太,若非有宋家主这位严厉的母亲压着,东城早被他搅混的鸡飞狗跳。
总归来说,一家其乐和睦。
如果,平白无故……突然冒出一个他从未得知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从前,他们二人待在一块,黎予沧只管琢磨如何回嘴才可中伤他,如今,她却要反复斟酌如何才可让宋原礼平缓接受,好让他不会因一时冲动而行下过分之举。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她以往从未这般为难过。
黎予沧不忍在心里痛骂:该死的黎莲机!
黎莲机恰好酒醒,一睁开眼,便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处窗上。
他头痛的厉害,来不及细思身处何地。歪头往室内稍一打量,便看见久日不见的雪银狐正在地上撒圈雀跃。
黎莲机愣有一瞬,按摩着太阳穴,下来窗子,抬眸巡视。
沉闷昏暗的云天,雾气萦萦。 待他辨识出所待之处为何,薄唇一抿,不由皱深眉头。
黎莲机喝个大醉后,来到昆凌山谷,潜进敖纯所属寝阁——睡在他养伤时酷爱坐守的窗上。
他仿若遭遇到滑稽可笑之事,一声低笑在房内漾开。在这轻飘飘一声笑意下,本不沾人气的空荡房间愈加清寒。
天色昏暗,黎莲机了无折返青丘的打算,御剑飞往后山谷崖。
两只雪银狐想要跟随一道,如闪雷般跳上窗,奋力嘶叫,试图勾起黎莲机的注意。
鸣声刺耳,如往耳朵里钉钉子,可他丝毫未经触动,头不曾回。
雪银狐眼巴巴看着黎莲机的身影隐进云雾,无能为力。
崖边,狂风呼啸。山顶的白雪终年不化,难免经风吹散零落,飘往这里。
寝阁楼下温泉环绕,不会太寒。到了此处,气温骤变,黎莲机那身单薄黑衣,哪里抵挡得住风风雪雪。
他无所反应,任这厉风凌乱。
望着远方出神有半炷香之久,他取来腰间酒葫芦,仰头大灌。酒水急流,溢得他满脸。
他呼出口白气,酒壶抛去,抽着剑刃,追风而动。黑影穿梭来去,接连不断的“咻咻”声听得人惊心。
把酒持剑,舞个天昏地暗。世间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咔”地一响,脱飞出的剑插进岩缝,接连是从石头内部崩发出的炸裂。
雪沫飞扬,碎石翻滚。
飞出的大多数碎石落到黎莲机脚边便停了,有那么一粒,直朝着他面门飞袭。
他迅速撇脸,躲闪未及。
砾石直擦过他右眼角的薄弱之处,活活磨出一道红印。
黎莲机不吭一声,握剑鞘的手一个起落,便深插地下,四周岩面连续溃塌炸裂,高扬的冰碴、岩土飞进雾中。
酒壶入手,他继续仰头大灌,且任着身子仰躺崖下,自由滑落。衣料被风击打,簌簌作响,烦恼长丝飞扬。
远远望去,人如折翼飞鸟,堕下天际。
他缓缓闭上双目,放纵身躯,同飞雪冰花为伍浮沉。
这带有发泄意味的享受,转眼即逝。
黎莲机已下坠得极深,他轻压二指施术,遗落在岩壁上的剑飞梭追来,收进手中。
他陡睁双目,身子急转。“刺啦”一声惹人牙酸的响声,沿着插入崖壁的剑刃泻出,一路拉下刮痕。
铁器与坚石摩擦,不断崩放出点点火星,持续的噪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一脚踏踩向壁,阻着下滑趋势,握着剑的手发力一捅,剑刃又深陷一分。 他仅又向下滑了一掌远,便死死撼住。
待他控制好身形,他仅淡淡一瞥身下盘旋浮动的烟云尘雾,又自顾自喝酒,不知心在何处。
……………………
已是深更半夜,声鸣俱静。
偌大的陵墓前还跪着一人。冷冰冰的石碑上,由烛火敷了层光,盘中祭品捎带暖色。
约摸过有一刻钟,不远处冒出幽幽一道白影,靠近脚步沉重。
跪坐在地的人本浅闭着双眸,察觉来人后,他便睁开了眼。
正是敖绪。
他目视着身前的碑文,面色之间比这陵石还要冷硬,比这夜幕还要阴森,他扬声讥笑:“日间你走的那般彻底,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不能记得日子。”
自是在同来人讲话。
后者不出一声。
“跟你说话呢!敖纯!你不是急着去战场杀敌立功了吗!怎又回来了……要放弃了?”敖绪言辞刻薄,恨恨回首后,便直直盯着一身银甲的敖纯。
敖纯没有与他争执,静静跪到一旁,淡着声道:“我跪一会儿便走。”
兄弟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离他们母后祭日剩七日之时,他们会一同过来跪拜。
说作一起其实不大合适,不过是前后脚赶一块罢了。
“哈哈哈……”敖绪大笑不止,眼泪都要落出来,在寂夜之下,衬得他愈发像是忽而发狂的疯子。
“走了好啊……真好……只有你这等天之骄子走了,我们这些庸才俗子才可勉强挣得一点盼头,才不至于希望渺茫。好啊……简直妙也快哉!”
敖纯总算露出了点神色,他皱眉看向不甚正常敖绪,良久,都未能瞧出个所以然,他便只好放弃,冲墓碑拜了拜,继续默默默垂首。
敖绪也不再说什么刺耳的难听话。
一炷香后,敖纯起身。
料知他要走,敖绪露在嘴角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弄他,“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敖纯。”
敖纯脚步停顿,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墓碑,暖橘色熏染他的面容,他隐隐约约将眼眸与嘴角同时弯翘一分,才又看向敖绪,清晰咬着字音道:“再见。”
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有着深深不明的意味。
说罢他便走了,比来时步履轻快。
敖绪不明他为何会说这两个字,沉着脸回头,却只看到敖纯无所依恋的背影。
今夜的二人,都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