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莲机心思乱飘,用余光打量着敖纯,一眼看去无异样,两眼便透彻。他眼神敏锐细微,想看出些常人所不能并不难。
敖纯已尽力站得自然直挺,仍难掩身子着力之处是在右方的事实,像是不便用左半身使力。
习武多年的人多能收放自如地用身体运力,何处收何处放如信手拈来,熟能生巧后若再肯细心些,仅靠看人姿态、判人动作便可做到断夺,他人到底是何处吃力何处放空。
黎莲机便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会看不懂敖纯意图。
敖纯撞在石上时,吃力最多的便是腰部。
想到这,黎莲机有意无意地瞄去敖纯的腰,眉头几不可察地轻皱:不是不想使,怕是不能使。
他又重新审视一眼敖纯的面色,淡白无华。
那一副淡然无波的模样是否是装出来的,黎莲机已是心知肚明。
敖纯自然觉察到了黎莲机的注意力正放在他身上,他存有隐瞒,心中小起的波澜带得他躁动颦了下眉,转瞬即逝如浅波带起的涟漪起落便息,让人抓不住。
他一瞬放平心态目视正前方,再未现出一丝多余神情,犹如被盯之人不似他。
黎莲机这一阵子的心思几转,早忘记回答毕方的话,再这么不管不顾,只怕要将他惹恼了,只得敛神听训。
毕方重复问道:“黎莲机,我问你话呢,你可知错吗?”
可以应付过去,黎莲机自然乐意:“知错。”
“知错就是好孩子,另外得记牢,试训期间不得饮酒。”毕方出其不意探出手到黎莲机腰间,来去如风强取了酒葫芦,“这个,暂且没收。”
黎莲机要拦却为时已晚。
毕方晃了晃葫身,抬抬下巴挑衅:“呦,里面还有酒啊。”
“……”
黎莲机的三样东西不可乱动:随身的混天珠、头顶的狐耳、腰间的葫芦。
可悲的是,狐耳被摸过,被咬过,被又揪又拽过,元凶对他来说太特别,他忍了。可如今,连酒葫芦也要离他而去,只剩这混天珠他尚守得住。
黎莲机心情不佳,又被逼到如此地步,脸色相当差劲。
毕方:“怎么,不服?”
敖纯瞟向黎莲机,发现他一向带笑的狡黠感已从眸中消散,显是极为不悦。
在黎莲机眼中,毕方这便是小人得志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我服!”
“行,那你俩可要听罚了。看到那个冻湖了吧,还有旁边的亭子。”毕方指向不远处的湖泊与廊亭,“亭子里有四个木桶,你俩每人提两个,到湖里破冰取水,每桶里取大半桶,提来此处。”
两人照做不误。过程中谁也不理谁。
待他们提水到此,毕方再次吩咐:“开始脱衣。”
黎莲机心生疑虑:“脱衣?”
毕方望了望两人桶里的水,均超过大半桶,才满意点着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把规矩一次说完。你俩需脱得只剩中衣,毕竟多冻上一冻身子骨才能长得更加壮实,顺便再练一练你们的臂力,你们需一手提一桶,举与肩平,在此静站两个时辰,期间不得乱摇乱动。”
黎莲机转目看了看身侧的人,见敖纯仍事不关己,一语不发,他眸色一沉,重重“啧”了一声,简直要烦透了这个木头疙瘩。
“我有异议。”黎莲机道。
“有意见保留。”毕方大笑不止,留下两人离去。
敖纯开始脱衣。
黎莲机压不住心头怨气,抬脚踢翻脚下的一桶水。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发脾气。
敖纯愣生生看着流一地的冰水,扭头凝着作祟者,不再沉默:“你干什么?”
黎莲机忽然后悔了,后悔他不该坑害敖纯,并怨恨自己爱折腾,才酿造了此等后果。
人一旦承担不起某种恶果,便想逃避事实,想找说辞开脱,黎莲机便在敖纯不吭声这一点上使气,怪敖纯不与毕方说明状况。
可敖纯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他又凭什么怪敖纯。
怒火转嫁不出去,黎莲机越憋越难受,他再忍不住,控制不住情绪,冷目扫出,语气不善:“惊扰到你了?那真是抱歉。”
“……”
明显迁怒于人!
黎莲机提了歪倒的桶,重新打水去了。
他很快提水归来。
两人如同耍脾气闹绝交的小孩,谁都不愿再主动开口。
静站了半个时辰,黎莲机觉得胳膊酸疼,腿脚麻木,只想丢掉水桶。
他暗瞥向不动如山的敖纯,看似轻松,额头却早已渗出细密汗珠,他脸上没由来露出愠色,并在心中下了同敖纯大吵一架的决心,正想开口讽刺,黎予沧、姬乔巧却过来了。
她们已经散训。
黎莲机只好作罢。
一同的还有敖霖、敖绪。
宋原礼与江家兄弟随他们身后,把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黎予沧正要打听他二人又干了些什么勾当,竟又是挨罚,不等开口,他就接收到宋原礼似冷又灼的视线,以为他这是在与她挑衅,自不愿输了气势,抬着下巴回瞪他。
心细如敖霖,一到此处他便觉得是否是掉进了冰窟窿,黎予沧、宋原礼两人偏偏又添了把火。
他东瞧瞧怒目圆瞪的那边,西望望不言不语的这边,不知如何是好。
江伯雲拉住宋原礼衣袖,一顿摇头示意。
宋原礼只好让步撇回脸。
黎予沧叉腰哼了声,得胜而笑。
姬乔巧没有注意黎予沧、宋原礼两人差点一触即发,对黎莲机、敖纯道:“教长们正与监察员老先生谈话,一时半会不会过来。两位可先行放下歇歇。”
二人已力竭,全拼着毅力,听了这话,一齐不济地放下水桶。
黎莲机耐着侵身寒气,揉着发酸的肩膀,尽量不缩脖架肩。
敖纯像是随意地将手放至后身,似负手动作,实则在往未痊愈的腰处运气,通络化瘀。
敖霖昨夜去过敖纯所属寝居,欲与他谈心,寻去后发现人不在,一早便又听说他去领罚了,猜到他应是在失踪时犯下了什么过错,想做些询问,一抬眼,却是将敖纯小动作逮个正着:“敖纯的腰怎么了?”
宋原礼无事可做,郁闷之中留意到黎莲机下唇上有未愈的红痕,随口问出黎予沧、姬乔巧同样好奇,倒未来得及过问的事:“黎莲机你的嘴怎么了?”
敖霖与宋原礼两人几乎同时问出。
敖纯自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答道:“无事。”
黎莲机本想掩人耳目,答出‘不小心撞的’,可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耐不住暗讽:“不小心被疯狗咬了一口。”
敖纯挨冻受罚,毫无怪罪之心,也不发作,可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逆来顺受,也并非没有一点怨言,腰部的痛感早磨得他心中不顺,‘疯狗’一称无疑是火上浇油,他转头逼近黎莲机,冷迫道:“你方才说谁咬的?”
黎莲机看不惯敖纯将所有苦痛独自承受,气不过他那句‘无事’,无所动容紧逼回一步,皮笑肉不笑道:“你方才说什么无事?”
两人憋堵在心中的一股气总算是到了尽头,战火防不胜防。
空气突卷,风更寒,令人不明所以的几人不自觉打起冷颤。
冷目双双对峙,他们都不愿妥协,总觉得谁要是在这时给他们递上一把刀,刀口定会架到对方脖上——要么你让步,要么我放血。
不知不觉,一炷香了。
说也奇怪……
竟然无人劝阻。
连一向平和的敖霖都没有多话。
“站这么近,还盯着对方这么久,你俩不怕看对眼吗?”可既有敖绪在,总不会缺上一个脑子少根筋、不懂情势,或者也根本不屑明白的人——多说上一句添油加醋。
他早已等得不耐烦,只怕黎莲机与敖纯打不起来,刻意恶心他们道:“你们要打便打,磨叽什么!知情者能看出你俩想打架,若给不知情的见着,你们目中只容对方……指不定认为你们在琢磨着如何亲嘴。”
这“亲嘴”二字可是说到了两人的点上……
此话一出,黎莲机、敖纯同时一愣,一改紧紧相逼的态度,脚底生火一般,双双抹油远避,恨不得退让个三舍!
敖绪一时不明白,怎么会煽风点火不成,反而止战……
“教长让回教房了!”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冲东场呼唤出一声。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只好集结回去。
若再晚散一会儿,他们便可瞧见二人可疑的一面。
平息之后,二人皆以背示人,沉默不语的敖纯耳垂上泛起一团粉色,黎莲机视线飘忽,眼角下带着一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