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倒擂边的宋原礼同样震颤,能将内息控制如此精准,即便是放眼整个青丘,又能有几人?
他捂住胸口,艰难挣扎起身:“黎莲机,你……”
黎莲机嘴边的笑意沾点没心没肺,一时又手痒地往腰间葫芦摸去,想起里面早已一滴不剩,讪讪收回手。
宋原礼“你”了半天,也不知该表达些什么。
经此一事,黎莲机对他是刮目相看,心生十分敬意。
他淡瞥一眼脸色难看的敖绪,只当空气,忽略而过,将颤颤巍巍一身伤的宋原礼搀住。
“你也该累了,下去歇着吧。”
黎莲机不再磨蹭,捡起宋原礼遗落的剑,并将他一只胳膊搭在肩头,扶送至擂梯处,叫黎予沧将人接了去。
“黎公子好样的!”
“莲机公子需为狐族争口气呀!”
擂下识得黎莲机的姑娘恨不得摇旗助威呐喊。
不免有瞧不上黎莲机出身,而持消极态度的。
“没能力出什么头!三尾品级而已,上去能干什么?挨打吗?何况他未拔得头筹,哪有资格同蛟龙族比试!”
“我也曾听闻黎莲机只是普通三尾。”
“三尾怎么了?至少敢上擂!实属勇气可嘉,令人心生敬意,你呢?敢吗?”
“有什么可吹捧的!自不量力罢了!”
争吵渐密。
黎项禾心中暗喜,可面子活还是要做,毕竟黎莲机未经族长与龙王允许上擂,属于擅作主张,实属冒失,转头赔起不是:“黎某管教无方,为犬子的轻率行径致歉,他行事随性,还望龙王与族长不要在意。”
敖绪今日所作所为,已令敖阐颜面尽失,若非萧贤昀大度,怕是要与蛟龙族翻脸。
情势因此得缓,敖阐也好下台,自然做起顺水人情,“令郎阻止得没错,是敖绪胡闹!”
宋家主虽也觉得黎莲机插手多有不妥,可她儿子既能因此得救,她便管不了那么多。
黎项禾假意作势去拦,正如他所料,萧贤昀自会挥手阻止。
萧贤昀见黎莲机时带笑意,不知是觉得黎莲机勇气可嘉,还是已看出其中门道:“且随他们去吧!”
他不忘侧头请示敖阐,“敖兄意下如何?”
萧贤昀虽不介意此事,可不代表万千狐民愿意揭过,若不得妥善解决,对两族关系有害无益。
敖阐大抵是瞧出了黎莲机有不同凡响之处,想他能为狐族争些面子,好缓解群众激愤,便爽快同意:“也好。”
敖纯若有所思地望着擂上两人,轻声开口:“二哥打不过他。”
这话要是其他人说出来,敖霖固然不信,可既是敖纯放话,他便不能不信。
“你与他交过手?”
敖纯未答话,神色认真,端起茶盏喝上一口提神,打算专心观战。
黎莲机未料到观战台竟无人喊停,不然他也不会一鞭带阵,故意显摆给敖绪看。
他看人,从来不走眼,自然笃定将敖绪摸了个透彻:不可一世、冲动鲁莽、爱出风头……
黎莲机此举,便为激起敖绪好胜心。
此来,即使观战台上喊停,敖绪也将心甘情愿给他下战书,便不怕打不了这一场。
黎莲机冲台上长辈行下一礼,目光掠过敖纯,嘴角闪过一抹笑意,一瞬的小把戏本未经他人察觉,他却又刻意为之,对着敖纯说了一句话。
擂下太乱,无人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直惹得台上一干人顺着目光寻到当事人敖纯身上。
萧贤昀道:“莲机可是在与敖纯讲话?”
敖纯也是不懂,为何黎莲机会在大庭广众下突作纠缠,自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好他人未因此断定,他便矢口否认:“我并不识他。”
黎莲机其实在说:纯皇(妹)子(夫),我若打了你哥哥,你不会生气吧?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是想同敖纯说话,也知晓台上听不清楚,他真正想法是挑衅听得一清二楚的敖绪。
黎莲机转身收起不恭,正视着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的敖绪,了然轻笑。
他低眸寻视了一圈,找到擂上的长枪,抬脚踢起,单手擒握。
“二皇子可要将武器接回去!”招呼一打,他手臂发力,冲敖绪投掷过去。
长枪极有分量,破空划出,带动气流,发出“咻”地一声响。
敖绪脚步微移,撇脸躲过正冲面门刺来的枪刃。枪杆将要擦脸而去时,他抬手去抓。
手握枪身之时,敖绪先是恍惚,后露惊恐。
黎莲机顿时心悦,一笑舒颜。
银枪脱手而过,稳当当插入擂台边缘。
近擂休息的选手定定看着立在面前的银枪,瞬间屏住呼吸,细想银枪泛着寒芒飞来的画面,便是一阵后怕。
不管是支持之声,还是怀疑辩驳,都石沉大海。
黎莲机仗着酒气,气焰嚣张:“二皇子竟是连枪都握不稳,这可令十分想同你过招的我异常为难,我要不要……”
他故意对着敖绪挑眉,将忍住的后话写在脸上——放水?
黎予沧帮宋原礼处理伤损时显是一心二用,心中直喊爽快,手劲都重了些。
宋原礼疼得嗷嗷直叫:“你这死丫头!会不会温柔一些!”
若非顾及父亲在场,需得注意仪态,黎予沧便要拍案叫绝,宋原礼这一吼硬是坏了她的心情。
“给我住嘴!”
群众只怕弄出丁点动静,就会侵扰这番精彩,早闭口不言。
黎莲机的话不但给黎予沧他们听了去,观战台上也听得明白。
敖阐脸色几经变幻。敖绪毕竟是他的儿子,虽有过在先,但也不忍他遭受如此贬低,心中十分郁闷。
黎项禾知晓黎莲机脾性,如此逞威风的话,若在平日,他不会轻易道出口,一猜他便是偷偷饮酒。
萧贤昀朗声大笑:“莲机当真敢讲啊……”
黎项禾作出解释:“莲机平日并非如此,如此口出狂言,应是又饮酒了。”
敖阐度量非常,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赞叹不已:“黎家主当真有福气,令爱巾帼不让须眉,令郎也是位佼佼者。”
黎项禾:“能得龙王赏识是我孩儿荣幸,我先在此替他们谢过龙王。”
敖绪手中空无一物,面露狰狞,脚下一踏,跃身而去,猛地拔出长枪,翻飞拉近到黎莲机面前,枪指心口。
黎莲机甩鞭接招,鞭身如蛇,运着巧劲缠绕枪头,手臂猛然向后发力,“咚”地一声,银枪便甩落到他的身后。
仅一个回合……
初时枪未接稳,敖绪可将心有不备当作借口。当下主动出击,又一回合,枪便丢了。而黎莲机却游刃有余,足以证明,敖绪根本不是对手。
敖阐觉得没有继续比试下去的必要,起身道:“敖绪,认输吧。”
黎莲机本意便是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敖绪,现目的达到,便收去长鞭。
不料那手无寸铁的敖绪突然发疯冲过去,在黎莲机脸上甩出重拳。
黎莲机早已卸下防备,生生挨下此击,抬眸之时,眼神极冷。
比武擂上,若对手收起武器,或者摆出无防备姿态,便不能出手,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敖绪却无视规定,搞偷袭。
台上前辈们顿生嫌恶,龙王在场,也不好表明。
敖霖同是无法理解:“敖绪怎如此肆意妄为!”
敖纯一成未变的冷色面容化作不耐。
敖阐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敖绪!快给我住手!”
敖绪听不进劝,翻越黎莲机身后,顺势就地一滚,拾回长枪。
气氛僵持,群众一时不敢发言,面面相觑。
黎莲机未曾嫌过谁,今日起,敖绪便是第一个。
他抹去嘴角一丝血迹,舔了舔口腔中出血的一侧,吐出血沫,冷眼道:“龙王未曾教过你行事必留余地吗?做人不可逼人太甚,我看你全然不懂……”
话一落,敖绪周身闪动朱红晦光,而黎莲机却不见了。
除去黎项禾,各位家主皆是一震,连一向处之淡然的萧贤昀也是怔然。
只他们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不似敖阐与蛟龙族一众长老,看得惊叹,不过因为瞧出黎莲机身手不凡,却参不透其中奥妙。
黎莲机所施展的是狐族魅影术,此术结合他们族内的幻术、媚术,加以快且刁的走位,再经由变换才可施展而成。
听起来简单,练时艰难。
此术并无技巧,全靠自行领会,需要超高的天赋。若想练就到应敌不辨的程度,更是难如登天。整个狐族,也就几位世家之主能使上一 使,如今却被处于少年时期的黎莲机动用,不能不惊。
敖绪不知情形,转来转去,全然寻不得黎莲机踪迹。
蓦地,他脖子一凉。
贴他身后的黎莲机狠力收紧勒中他的长鞭,口中明是笑音,如今却带上从未有过的如鬼魅般地冰冷:“这滋味如何?”
敖绪听声如风般在耳廓飘然而过,他一时被怒火冲昏头脑,倒也做到了听声辨位,算准了黎莲机位置。
他猛然转后,丝毫未顾虑如此行动是否会被勒断喉管。
黎莲机自然不能在此将他误杀,而惹得青丘一身骚。他松懈鞭子,后跃脱离此处。
敖绪抽枪追刺过去。
黎莲机足尖轻踏,微微飞身后退。
敖绪穷追不舍,枪尖与黎予沧胸口不过五指远。
若一直退让,黎莲机势必退至擂下。他赶忙用余光扫视一眼身后,预看距离。
长枪紧逼而至,他旋身而起,脚踩枪尖,借力突进敖绪面部。
敖绪心中一凉,只觉要完。
黎莲机轻哼一声,又一踏枪杆,自敖绪头顶一越而过,并在他脑袋后狠狠补了一脚。
敖绪被这当头一脚踩蒙,往前几步才稳住身形。
黎莲机在敖绪身后落脚,趁着敖绪靠近擂边,自然不能给他喘息机会,抬腿蹬向他后背。
敖纯这次反应甚快,落擂前及时将枪尖插入 台面,得以刹住身子。
黎莲机自觉失策,有心玩弄敖绪最后一次,便打算再让他吃些苦头。
毕竟那一拳不能白挨。
“这一鞭下去,你若还在擂上,便算我输。”
“啪”一声响,敖绪后背似要开裂,火辣辣地疼。鞭身紧紧勾绕住他上半躯体,身子当时一轻,整个人飞下台去。
“一剑霜寒十四州……”黎莲机收手正形,口中是念念有词的轻狂。
近身的群众一时纳闷:“哪来的剑?”
黎予沧:“……”
黎莲机显有醉意,虽不至东倒西歪,脑子该是混得,以为自个使的还是先前弄丢的那把剑。
黎予沧赶紧“咳咳”两声。
以为他只是拿酒当幌子,如今确实信了:这是偷喝多少!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
黎莲机闻声,悠悠转身,一脸不解地看着黎予沧在擂下挤眉弄眼,浑然未觉自己说岔了嘴。
黎项禾又“咳咳”两声。
黎莲机明了其意,这是在提醒他露尾,以此表示对对手的尊重。
黎项禾暗自伸出五根指头,指示黎莲机露出五尾。
黎莲机极不情愿地撇撇嘴,借着酒劲任性妄为,对着观战台请示:“晚辈一直不喜在人前露尾,能否通融通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嘛。”
黎项禾不曾想到黎莲机会突然不懂规矩,严正个脸:“休得胡闹!”
端茶续饮的敖纯忽然松下手,杯盏落地,茶水倾了满身。
三岁之时的对话重新回荡在他耳边:
——“为什么你不愿露尾?他们都露了条尾巴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打心眼里不喜欢。”
敖霖闻声而动,看向敖纯之时,发现他双手抖动得厉害,脸上有太多神情呼之欲出,复杂到敖霖都瞧不出个所以然。
“敖纯?”敖霖试探问一声,“你怎么了?”
敖纯嘴唇翕动。
敖霖不甚真切地听见两个字:狐、狸。
黎莲机咂咂嘴,身后“嗖”地窜出五条绒白狐尾。
擂下,一阵鼓掌欢呼。
这一切都似与敖纯无关,他耳边彻底失声,只呆呆重复叫着“狐狸”。
敖绪愤恨瞪了黎莲机一眼,飞身回到观战台,“领罚”去了。
“是谁说黎公子三尾?公子从不人前露尾,你们怎敢如此断定!识数吗?那是几啊!”
倏忽之间,黎莲机的全身没由来燥动,下腹发紧,慌乱之中,他预料到什么,忙回首瞥了一眼五条狐尾,不由在心里暗骂:要死!
竟不小心露出了情尾!
发情期露情尾!
又在女子甚多的闹场!他
且还是醉酒状态!
黎莲机当真克制不来。
“莲机突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先行告辞。”看似有条不紊,实际动作紧急。
收起狐尾后,黎莲机也来不及等长辈们应和,火急火燎飞下擂去。
甭管族长以后如何评价,他只知若现在不走,以后的传闻便是黎莲机在大庭广众下,明目张胆行龌龊苟且之事。
黎予沧一向机敏,只看情形便已会意。
她丢下手中的“伤患宋”,不顾他的大呼小叫,忙去帮黎莲机开道,不然……
鬼知道什么后果!
后方观战台一道出尘的雪色亮影迅疾跃下,也不顾众人惊异,风速踏行至黎莲机身后,一把拉住将要挤入人群的黎莲机。
偏赶在这时候被抓住胳膊,黎莲机只想回头怒骂此等没有眼色的家伙。
然而,还未及转头,他便察觉异样。
这人周身气息怎带有几分熟悉?
熟悉到同昨夜那条白龙一模一样……
昨夜那条白龙?!
跟那条白龙一样?!
黎莲机脊背一凉,料到大事不妙,回头一看。
妹夫!?
敖纯!?
回想起敖纯今日的种种眼神,黎莲机茅塞顿开:敖纯便是昨夜那条白龙!?
完了!
这倒霉催的巧合!
黎莲机觉得这家伙存心找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事关紧急之时抓着他不放,可不是存心让他出丑?
心急如焚之下,他完全未觉敖纯哪里不对头。
在敖纯不太确信地微张嘴唇,将要喊出“小狐狸”时,黎莲机率先开口。
“敖兄!我内急!急得很!十万火急!你就先放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