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李莲花驾着莲花楼飞驰在官道大道之上,只天公不作美的落了雨,从如诉如慕的绵绵细雨,很快演变成如瀑如淋的瓢泼大雨。
“吁————”
甩鞭停了车,驱赶着马儿把莲花楼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处缓坡上。
李莲花转身进楼关好前门,把一身蓑衣挂在了炉子旁。
“哗—哗——哗—哗——哗——哗————”
分明才是午后时分,天幕却被乌云遮蔽,大雨倾盆而下,更渐有了电闪雷鸣,妖风四起。
虽昼如夜。
刚巧不巧,今天偏就是李莲花小碧茶发作的日子,这风雨雷电就像个火星点着了引子。
猛烈的雨水“砰砰乓乓”地敲打着木头屋顶、有缝墙壁,莲花楼的一楼地板上也逐渐覆了一层水渍。
棉被变得潮湿。
至纯至阳的扬州慢内功于水汽中流转运通,穿梭在李莲花的周身,压制着碧茶之毒的肆虐。
即便如此,还是难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碧茶之毒,只会年复一年加深。
不能增加的扬州慢,只会一年少于一年。
“这场雨,下的也太久了些。”
李莲花透过窗户看了眼楼外,雨势不绝,歇了今日再上路的心思,喝了半杯热酒暖了暖身子便拉起烘干的棉被沉沉睡去。
睡梦中,李莲花正有滋有味地享受着新鲜出炉的八宝鸭,就听得一声巨响,直接从睡梦中惊醒,在嘈杂的雨中也勉强能听清楼顶传来的对话。
“噔噔噔!”面具人踩着极为精妙的轻功上了莲花楼顶,只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持剑,身上还有着七七八八的伤口流血。
“贼人!你已中了我监察司的火铳,还不束手就擒!”一身褐色飞鱼服的青年一手持长剑指向面具人,一手揣着一把火铳。
“什么时候监察司的人也不要这脸面了?”面具人嗤笑一声,“竟都要靠天机堂的东西舞弊了!”
“休要诡辩!看招!”
“想抓我,回去再练上十年吧!”
……
李莲花作为平民百姓,在这种场合,应当能躲远躲远,躲不了就降低存在感。
左不过高人一等的武林高手和巡狩天下的监察司公事不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穷追猛打至死方休。
就是这人别上赶着倒自家门口就更好了。
李莲花发现这人的时候已经夜深,面具人在雨里淋了个透,身上伤口也在雨水的冲泡下发烂发臭,一张白玉面具也碎了个七七八八,露出了额头偏左的一束梅花胎记。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李莲花甫一打开大门去去潮气通风,这人就躺倒了在门口正中,一身白加血淋淋,活叫李莲花以为是见了鬼。
“救我……”面具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求救,随即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李莲花自上次之事后便自己立下规矩——医者不登门,只救有缘人。
“人若不求死,那便就要拼命活,你伤势太重,我只能勉力一试,剩下的,看命。”
清洗,消毒,取出火弹,针灸,汤药,一套流程下来,血倒是止住了,筋脉功夫也废了。
齐知原醒来后内视着空空荡荡的气海,双目有些无神。
不知想起了什么,急忙摸向自己的面具。
面具还在。
只是……碎了?!
李莲花拿着一筐土豆进门后看到的就是面具人神色紧张地摸着自己的面具,看向自己的眼神闪过了一瞬杀意。
“哎哎!大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李莲花掏出一颗土豆挡在身前,“昨夜要不是我救你,你死定了!”
“……”面具人眼珠转动,似回想起了昨夜。
他好像确实是看准了这郊外小楼的主人八成会医才冒险去而复返的。
门外挂着好几个晒药筛药的篮子,雨中闻到的药草香。
只没料到这楼主人医术太过一般,只保住了他的性命,救不了他的武功,倒叫齐知原不知是谢还是恨。
“咳咳咳咳咳……噗!”齐知原吐出一大口血,心中更加绝望。
怕没死也只是苟且偷生、时日无多了。
“你呢,确实也没多久可活了,那就……能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吧!”
“你!”齐知原还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在下李莲花,诊费承惠五两,若是你哪天挨不过去死了还需得我给你买副棺材藏了,最便宜的棺木也得十两,总计十五两,”李莲花给人盘着价儿,“对了,我还没算你的食宿费,就当行善积德了!”
李莲花成功把齐知原气自闭了。
谁家大夫这么安慰病人的?
齐知原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更是深刻见识到了李莲花此人可以有多招恨。
几乎是他刚能下床挪动,就被李莲花连人带麻布铺盖赶到了二楼。
针灸总是让人怀疑是故意往最痛苦的法门上走,一碗药苦到偷吃了糖都压不下。
唯有一点让齐知原感受到了李莲花此人的可取之处。
菜烧的极好。
饶是他吃席多年,李莲花的手艺也属上上乘,只是家常蔬菜都能炒出不一样的好滋味。
“李兄今日又要做什么佳肴?”
齐知原心想着,总算自己命不久矣,什么素手书生江湖地位也都是无甚用处了,遂也放下了曾为武林高手的姿态,跟李莲花平辈论交起来,更是坦白了姓名。
他料想李莲花此人离群索居不涉江湖,知不知道有他素手书生名号其人还未可知,就算知道了,据他几日对李莲花脾性猜测,恐怕也是不愿意为了赏金被卷进朝堂和江湖的风波之中。
“什锦豆腐,猪肉炖粉条,醋溜水萝卜。”
李莲花运起菜刀,唰唰唰几下就处理好了洗净的水萝卜,萝卜丝在光下甚至泛着莹莹光泽,那豆腐更是如此,摇摇晃晃的白嫩豆腐到了李莲花手里就听话地不得了,几刀下去,豆腐就错落成大小几乎完全相同的小块,都被李莲花划拉到碗中备用。
“李兄刀工厉害,齐某见识了。”
“呵,谬赞谬赞!”李莲花说着谦辞,却是毫无谦意,自有理当如此的神情。
齐知原从前从未在意山珍海味美食珍馐的由来,如今却对这烹饪的过程有些兴趣,竟也在这几日观看的过程中有了几分明悟。
“菜齐了,吃饭!”
……
“李兄也注意到了?”
“是的呀,都来了半个月了。”
齐知原、李莲花在楼外喝着茶水打着哑谜。
只听得“嗖”的一声穿空破风声,一记铁骨钉打进了墙壁数存深,险些穿李莲花身侧而过,幸而齐知原及时拉偏人身些许。
齐知原当即注内力于茶杯用力一掷,一瘦小的身影便从树上狠狠跌落下来,哎呦哎呦地痛呼打滚。
齐知原也因为动用仅存的部分内力牵动了五脏六腑而涌上一口血。
“师父莫动手!是我呀!”
身影捂着肚子颤颤巍巍站立,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只不过太过瘦小,一身宽大衣袖撑不起来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若不是知道是你小子,你早就见了阎王了!”齐知原见了这逆徒就气,“怎么又穿这衣服,为师早说了这衣服不合适你,比武作斗穿着这拖泥带水的,可不是人人都拿你心软!”
“齐兄这弟子,倒有几分意思,就是这无冤无仇随便拿暗器伤人的毛病不改,早晚得吃亏。”
李莲花站在一旁抱臂而立,全然好似没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劫后余生之惊,说话间也跟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没什么差别。
“这位李莲花大夫是为师的救命恩人,你竟敢出手冒犯,还不滚过来请罪?”齐知原冷哼一声,越发看这逆徒不顺眼。
“小子袁不吝,李大夫,冒犯了!”
袁不吝恭恭敬敬地弓腰作揖。
李莲花既没接茬,也没拒绝,这袁不吝也没有半分不愉。
“小事小事,这位袁不吝小兄弟也是年纪小贪玩嘛哈哈。”
就是贪把出人命来玩而已。
“师父,您既然无事,怎么也不回去?”袁不吝熟练地跑到齐知原身后捶背,“这荒郊野外的,哪有山庄里舒坦?”
“为师不回去自有为师的道理,你这小子倒敢管起你师父来了。”
齐知原倒是对自己的弟子关怀很受用,他自小闯荡做土夫子至今有十多年,也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武功不行,小小年纪经商倒是厉害,光是孝敬给他落脚的山庄就有好几处。
“为师就是觉得打打杀杀半生有些累,像现在这样隐居山林清清静静地挺好,”齐知原直接拒绝了徒弟接他回去的提议,“这李莲花大夫医术高超,为师在此甚好。”
“既如此,弟子便不叨扰师父了,师父若有事,燃信烟,自会有人任您驱使,弟子告退。”
“不告诉他你快死了。”
李莲花倒也没在问。
“那现在不还是没死嘛,”齐知原趴倒在桌子上,“又何必提前伤人。”
“只别到时候这小子说我把你医死了,砸了我招牌就好,”李莲花漫不经心道,“再届时又是一记铁骨钉,把我这把骨头钉死在你坟头当供奉以告慰你在天之灵哦,”
“啊?哈哈哈哈哈……”
……
齐知原还是死了。
死前,李莲花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庆祝中秋,齐知原也备了两壶好酒说什么也要打破李莲花“滴酒不沾”的毛病。
只人刚落座就不行了,李莲花只得把人扶到床榻上,下了几处针吊着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谁。”
李莲花捻银针的手丝毫未动。
“剑神——哎呦!疼疼疼!”
齐知原原本笑意盎然的脸色突然变得扭曲,冷汗不住往外冒。
这下手也太狠了!
“你这莲花楼就是当年金鸳盟那首大船吧……”
李莲花其实可以说“不是”也确实不是,但其实没有差别也没有意义。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像,就自然想起了当年扬州江山笑屋顶的红绸一剑,当真是行云流水肆意快哉!”齐知原看向李莲花,面上深有怀念之色,“武林中人若不能恣情去来,又何必苦练不辍、冬寒夏暑、锤筋锻骨?”
“在当时我就想,这世上竟有人要比我当年更加招摇!”齐知原惊异地回想着。
李莲花觉得,不必对将死之人隐瞒,便也索性摊牌。
“说说吧,怎么发现的。”
李莲花为了避免掉马,每到差不多要毒发时候,都找了借口支走齐知原,不是忘了买香菇就是忘了捡柴火,总能找到理由让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过了开始一段儿血管发青其状可怖,后面的症状也就跟心疾无异。
“李……莲花?你这个人是真的装不了一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齐知原说着又开始呕血,却浑然不在意,“太想把自己装成另一个人,反而导致你不那么寻常的时候,格外明显。”
“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回去,那你呢?你又为什么?”齐知原深深吸了口气,“早年我就听闻碧茶之毒天下无双,我还不信,如今,倒是不疑有他了。”
“李相夷已葬身东海,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李莲花说着这若由他说出本该悲戚的话,却是格外的轻狂。
“李门主,在下咳咳……有个请求,不知道李门主能否答应?”齐知原摸出一本怀中的书册,“这本书册是在下多年心得,就当李门主闲来的读物,如何?”
“若是要我救袁不吝一命,那你可找错人了,”李莲花双手一摊,“你也猜到了,我做不回无所不能的李相夷。”
“不敢,李门主误会了,在下的请求是……”齐知原闭上双眼似在下极艰难的决定,“在下是想请李门主帮忙,若日后我那逆徒妄图颠覆武林,务必了结了他!”
“令徒颠覆武林又跟我有什么干系?天下之大,总会有莲花楼的立足之地。”
“哈哈,李相夷不会拒绝,李莲花就更不会了。”齐知原丝毫不急不恼,倒越发精神抖擞。
恍惚间,他又好像回到了数年前,意气风发地在京南皇陵前留书的场景,也说不清是怀念年少,还是年少时的风光。
袁不吝接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赶过来,看到的就只有李莲花拿着锄头一下一下掘土的场景,半开半合的棺材里,安静地躺着死了的素手书生。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