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越向深处走,天空越浓得昏昧,直叫人不断地几欲发昏倒下。
孟劫安和钟燮吃了个业饼,视野和头脑便清晰了许多,于是接着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他们四处张望着,这碧空幽幽,石窟与山林仿佛对峙,不肯忍让。穿过一径,身后的石窟便湮没在荒榛丛莽中,回过头来,陡然一尊神相抵在身前。
那神相犹如临天,孟劫安和钟燮抬头仰望,却不见这神相顶端。那神相凛然,本是慈眉善目地笑着朝前看去,却遽然一瞬之间,众云四散,拨开了那神相的双眸。它怒目睚眦,乌云于它掌心翻滚浮过,似伏浪潜骇。
孟劫安与钟燮对视了一眼,皆咽了咽喉咙,耸然望着。
此时,太阳差不多完全沉没了,平川已然黑暗。他们的耳边响起轰隆一声,顿感地面在不停地硌动。再看去,这低矮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千尊神相或者更多,结跏趺坐着。
黯然之际,一双双有如猛兽的双眼,在一眼弥望的幽明之中发散着红光。那红光不停地疾速移动着,不断地,直到仿佛有如成千上万双的眼睛盯向孟劫安和钟燮去,布满了整个黑空,变成猩红的天空了。
“好久不见了,殿下。”
一股幽然的声音横空传来。
孟劫安和钟燮惊得四处循声张望,却不见一人身影,只见那众神佛塑像庄严地看向他们二人,分明是石塑,却缓缓抬起了一丝嘴角。
“你是何人?!”钟燮大喊道,将右手一甩,便凭空浮现出一只剑握了起来。
他以双手紧紧攥着那长剑,躬身举起,向四面八方观望去。
孟劫安吃了业饼,便也起了效果,双手下隐隐显现出绛红的神光来,在光的边缘,还冥冥镶着一层金边来。
她看着原本灰暗的土地,一步一步地现出一只只脚印来,那脚印也闪着光。她清晰地看到,那脚印正朝向他们两个走来。
孟劫安转身一瞬,从钟燮的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顺手横起,背对着钟燮。她横起眉毛来,冷眼盯着前方。
钟燮见她此状,却看不到一人,倍感诧异开来。自己的掌心也被一摊符咒封印着,根本发不出神力来。正当他找不到北时,一人浮现了。
此时孟劫安的匕首,正正当当地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殿下好身手。”那恶类笑道。
钟燮不知他是有意讽刺,还是不识孟劫安,将她当做了他的人,便冷声答道,“孤看的出你是魔王,想必你也清楚孤的身份,你陷我二人于此地,对你无一丝好处。”
“呵,”那魔王冷笑一声,低眸看了眼架在他脖颈上的匕首,又看了看眼前人。
“太子历劫,不曾想连若娑都忘了,实乃令若娑心寒啊......”他佯装失望,眼神中却处处透露着讥笑。
他顿了顿,又抬眸看着孟劫安。孟劫安此刻一脸紧蹙,心中分明惧怕,却还是强忍怯意,冷锋相对着。
他渐渐抬起脖颈,示意让孟劫安狠下手来,对他的肌肤再作一寸威胁。他冷笑道,“看来你也不记得本座了,要杀要剐你请便吧。”
他握住孟劫安的手,将她手中的匕首更加靠近他的血脉,嵌入他的皮肤里,浸出殷红的血来。
孟劫安却反倒不敢下手了,便想要向后退撤,手却被若娑宽大的手死死攥着。
“你应该擅长这样的。”若娑冷不丁地看着孟劫安说道。
钟燮举起剑来将若娑紧握孟劫安的那只手臂挑开撇去,阴冷地瞪着他说,“你若不想要这只手了,本太子可以帮你卸下。”
“无需劳心太子殿下了。”若娑说罢,便以迅雷之势攥住孟劫安的手,朝自己的心脏方向处猛地扎了一刀。
孟劫安吓得瞠目,欲要撒手,却被若娑狠狠拽住,握着那匕首又向心脏更深处捅去。若娑的心脏出流溢出滚烫的血来,流在她的手上,沾染得到处都是。
他嘴角流出血来,笑着看向他们二人,说“劫安,今日你忍心杀得本座,日后,你便不忍心杀了。”
孟劫安和钟燮皆惊疑,又忿忿地望着他形飞魂灭消散而去。便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钟燮看了她一眼,见她也惝恍了起来,不知所措,便唤了她一声,“劫安姐姐,莫要再细想了,这恶类本就善戏耍,休要上当了。”
他顿了顿,“不过,地界里并非皆是恶类,是良莠不齐的,便是善类也有。这掌管地界的冥帝便是神明善类,但无论如何,最好谁都莫要轻信。”
她回过神来,看着钟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和钟燮继续出发了。
自那所谓若娑的魔王消散后,前方的幽冥深处便显现出一口深黑得不见底的山洞。
孟劫安和钟燮相觑了一番,钟燮朝她伸出手,缓缓开口道,“劫安姐姐,你牵着我的手吧,我便不会那么害怕。”
她看了他一眼,她看得出他的确有些害怕,但不至于到需要别人牵他手的地步。想来他只是想要以另一个方式和说法委婉地让孟劫安更安心,减轻她的惊恐。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低头笑了一下,接着转过头去,看着钟燮,点了点头,便牵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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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有些忌惮地走在那暗道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他们两个牵着手,却也看不到对方,只能靠声响来做判断。
“劫安姐姐,”钟燮小声唤道。
“怎么了?”孟劫安平稳的声线中透露出一丝慌张。
“无事,只是想看你在不在。”
孟劫安听得此话瘪了瘪嘴角,有些无奈道,“你牵着我的手呢,我如何不在?”
“我只是怕......”
钟燮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削弱了。
听不到后半句话,孟劫安便开口问道:“怕什么?”
“怕你会再一次消失我身边......”
在幽深的山谷里,钟燮的声音都几乎小得令人难以听觉,微微弱弱,犹如细纹,甚至走路时,踏过去的杂草声都要几乎全部遮盖住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怕我...消失...吗?”孟劫安听得有些模糊,便猜测地说,“你莫怕,上次在藏书阁,是我不曾料到的。上回我们不是一起找书,这次......”她的话停了下来,然后捏了捏钟燮的手,开朗地说道,“这次不是在一起呢吗?”
说罢,她便低下头去,仍旧依循着发光的步印前行,钟燮看不到的那些步印。
好在是在昏沉的暗道里,看不见人脸上的表情,不然此时,钟燮必定能看到孟劫安和她所说的话不符的通红的脸颊。
孟劫安有些赧然地轻吐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见钟燮并不回话,握着的那只手便有些松懈了开来。
钟燮却紧紧攥住了。
“我不怕,有姐姐你在我身边,我不怕的。”他温声说道,似乎都能从他的声音中都听出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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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缭绕,天光大明。
“薄渝。”一女人缓缓开口道,她神色淡雅,眉眼间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
只见薄渝坐在那交椅上闭目,听到那女人的唤声,便徐徐睁开了。
他轻露笑意,却又不表现得惊异和兴奋。只是起了身,摆手示意那女人坐下,为她端上来了一杯茶。
“岐幽主近日来可曾安好?”他缓缓拂袖,喝了一口茶。
她轻抿了一口茶,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尽管她笑着,却仍旧是令人难以捉摸她的心思。
“薄渝最近繁忙,不曾探望令尊,还望幽主替在下问候一声伯父。”他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家父今日在地界也公事频繁,日理万机,都是理解的。今日我到来,不曾觐见到神帝伯父,也请三世子替小女给令父请安。”她喝着茶,眼眸微微合着,看不清瞳仁。
“一定,一定。”薄渝点了点头。
这地界的最高统领便是幽冥大帝,大家都唤冥帝。冥帝之女,只有一位幽主,单名岐,常唤作岐幽主。
说来也奇怪,这冥帝上上下下统领了几百万年的地界,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大概只有冥帝的女儿曾知晓他的真音容貌,但是其他人从未听说过这位幽主描述过自己的父亲,也像是从来不记得自己父亲的音容一般。
“今日小女来,并无他事,便是来求助于三世子的。”岐幽主颔了颔首。
“哦?便请讲,无论何事,在下一定竭尽全力解囊相助幽主的。”他有些好奇地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搁置在了木案上。
“讳冥大典,是地界百年一次的盛大庆典,全地界的子民,无论善类恶类都要一同庆祝混沌开天地分天地界的日子。所以......”
岐幽主顿了顿。
薄渝却伸出手说,“请道。”
“小女知晓三世子的茶,乃是天界最好的茶,地界的善恶类,皆无能做出可与三世子的茶所相比拟的茶水。距离庆典不过十五日了,小女想请三世子协助小女,供应这次大典的茶水。且三世子殿下您的茶又是圣水,喝了只增法力,沁人心脾。想必我父亲定能大悦,我便......”
她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迟疑和不安,在漠然的一刹中。
“便如何?”薄渝好奇地问道,但是口吻却是关心,并不逾矩。
她回过神来,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便定能受到地界各类的拥戴,都欣赏我,做德能配位的幽主。”她缓笑道。
也许是她总是尽敛声色,难以令人察觉一丝奇异之处,所以即使这位幽主说实话,便也像是在说违心话。即使实在说谎言,却也像是在说真话。
岐幽主的脸色,从来只是七分漠然三分喜怒。
但是这次,却被薄渝察觉出了一丝异常,她眼底很疾速的闪过一丝失落惆怅。但是他假装没有看见一般,只是轻笑地回应道,“幽主说得哪里话,您自是德能配位的,这些年大家都看在眼里。您的才能、您的锐智,都是三界中的佼佼者,何来善恶类不曾欣赏幽主?凡是见过幽主的,定对幽主过目不忘。”
岐幽主又恢复了往常的表情,不喜不怒,只是淡淡地,“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