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只见一身着玄青色鹤氅诸袍,面覆金纱的人踏着木屐徐徐走来,他轻捏起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碎片,在自己的小拇指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那姜家二房同那媒婆瞠目结舌,见到此状断然不敢动弹,敬畏极了。
他弹指一挥,将那沾血的碎片扔到了方才孟劫安抬手砸下的木桌上,启唇道,“姜小姐,您请喝口茶吧。”
那姜荔也吓得怔了神,愣了几秒后,赶忙端起面前的那盏茶水喝了一口。
“烦请您再吐到那茶盏碎片上,”他缓缓抬起手对姜荔说道。
没人能看得清楚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也是,浑厚空灵得不似人类。
姜荔乖乖照做,将还未咽下的茶水吐到了那片碎片上,那红得发暗的血不过须臾就消失了。
众人皆惊。
“郡主,劳请您配合我一下,将那碎片在您的小拇指上也划一道血痕吧。”那巫觋缓缓说道,声音犹如上天传来。
孟劫安不假思索地便拿起那碎片在自己的小指上划开,那殷殷的血漫开来,滴流在那碎片上的瞬间碎成了粉末。
那巫觋手中牵引起金丝银线来,低吟着古老的曲调,在原地翩翩起舞。
这时,孟劫安莫名其妙地夺窗而出,似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横冲直撞地朝姜家二房和那媒婆撞来。
吓得那媒婆和姜家二房生生不敢乱动,更楞地不敢躲开。看着孟劫安欲要撞倒媒婆之际,那巫觋却倏然挡在她的面前,身后二人传来一阵魂魄呼之欲出的尖叫声“啊————”
见那巫觋抵挡在了自己的面前,没有让孟劫安伤害到自己,姜家二房和那媒婆踉踉跄跄地连爬带滚躲开了。
孟劫安猛地掐住那巫觋的脖子,怒目充血,狠厉地喊道:“姜夏存,你以何更贤于我?!你能究日月而我不能?!”
狂吼之际,却看孟劫安竟掐着那高大的巫觋的脖子向上抬起悬空了,这真真吓得那媒婆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一介郡主,何来如此天生神力,定是被附身了,府中上下的人都吓得驻足暗语道。
间隙,她还从怀中掏出一本《日月仪象论释》,向空中抛去。还未封订好的书被其一扔,书页便四散,洋洋洒洒地飘落下去。
其中一页飘到了正被吓得慌乱无措的姜荔手边,她拾起来看,竟是自己刚纠错完的仪象论释,目前只有草稿。
这万万不可能会出现在孟劫安的手中,更别说已经编订成册。她此时被吓得哑言,冷汗涔涔。
“我告诉你,你不过一妇人而已,汝家之门幸与否,由我决定。欲要保住汝家门幸,则固我权位,你所修究的功业,即吾所修究也。你一女子,何必夺我丈夫之风头?!乖僻作张家夫人,最为你大政!”
全府上下所有人都仔细听着孟劫安的嘶吼,都猜测出来了这郡主被上身后演的是姜荔嫁给张祜冬后郎婿害妻的戏码,皆吓得噤若寒蝉。
只见那巫觋却凄苦地落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化成血泪。
那巫觋拭去泪水,哑声道,“你多为不堪之事,别以为我不知,你那献给御上的所谓治国经理之出土古文是以重金购于一穷病书生伪造的。”说着,便将几纸文章在浴火中抛出,火焰瞬息,那纸张完好无损。
正好飘到了那媒婆和姜家二房的跟前,她们捡起细细详略,看那纸张上的字迹和字形,的确不像前朝旧文,并且明眼一看便能看出这是草稿,便于后来誊抄到书册上的。
拿着伪托之书,呈给御上,言说这是失传已久的古文献书,想要名利双收,真真是欺君之大罪,众人皆昨舌暗忖道。
“若你将此事告知于圣上,我便杀了你!”孟劫安怒目圆睁道,此时已经像是失心疯的洪水猛兽了。
她端起方才那杯茶水,强硬地逼迫那巫觋喝下,冷笑道,“不忍吾妻病重,这凛冬寒日,怕是吾妻受苦难捱了......”
说罢,那巫觋挣扎之际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浑身无力地颤抖。孟劫安松下掐着他脖子手,他便立刻瘫倒在地,奄奄一息,欲要吐出话来,却嘶哑得说不出口,哽了一气,便睁不开眼了。
孟劫安也霍然晕倒,倒在了地上。
众人见状都吓得不敢动一丝,只有姜荔冲了出去,跪坐在地,将孟劫安扶到怀里,她眼泪一泻而下,犹如悲喷,声音喑哑苍凉地喊道,“劫安你醒醒啊——你快醒醒——”
她摇晃着孟劫安,见她不醒,忙喊道,“快传郎中!”
不时,孟劫安缓缓睁开眼,见她泪眼模糊,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没有气力地说道,“哭什么,这下相信本郡主没有骗你了吧?没事了,你以后不会再过这样的人生了,莫要再哭了。”她冲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荔儿一直信你,你又何必亲身试险被附身来让我相信,莫要再让自己做此等危险的事了!”她仍是泪流不止,紧紧抱着孟劫安。
孟劫安倒像是魂魄痊愈了,恢复了人的活力,要来刚刚那杯茶,蹲到那巫觋身边,低语了些什么,将那茶喂下后,拍打了一下那巫觋的胸膛,那巫觋便起身了。
这巫觋并未退下,这时姜荔父亲姜尚书也赶到了,他缓缓补充道,“令千金是有福之人,但须前去摩山,才能保令家上下几世周全,倘若对令千金的学术加之阻挠,便会毁了姜家祖宗上下几辈所积攒的德业。”
听到此话,姜尚书便立刻答应了,回绝张家婚约,支持将姜荔送往摩山,并赞助她的学术。
姜荔激动得几欲落泪,她知道,摩山是观测日月星宿的最佳地势。
她兴奋地拥抱住孟劫安,孟劫安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人言可畏,不过须臾,这件事便已经传遍京城,张祜冬也被请去核实问责了。
——
“今天演得不错嘛,”孟劫安扬起眉梢,声音轻快道。
身后穿着玄青色诸袍的巫觋摘下面纱开口,“那是,劫安姐姐,不看看本太子是谁。”他脸上有些得意。
“不过,”他停住脚步,惹得孟劫安也停下回头看他,“我回神之时,你怎么没按照我说的去做......”他弯下嘴角来,一脸失落地说道。
孟劫安哼了一声,转回头去,有些佯装嗔怒道,“你让我亲你,然后你装作巫觋苏醒回神,那是合理的要求吗?”
他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地说,“那...我看的那些戏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嘛......亲吻后方才能苏醒......”
原来是孟劫安在姜荔怀里回过神后,以茶唤醒巫觋之际,在他耳边低语,“赶快喝茶醒来......”
“劫安姐姐,你得亲我,我才能苏醒......”他口齿不动,发出只有孟劫安才能听到的细微的声音。
孟劫安使出蛮力,朝他的胸脯狠狠拍去。
“怎么跟剧情不一样呢......”钟燮心里苦恼。
一想到这里,钟燮还感到自己的胸膛隐隐作痛,假装瘪嘴委屈道,“劫安姐姐,你都把我打伤了......”
“疼就吃业饼。”她淡淡回复道。
他们二人的所为,都是吃了业饼后才能演出这番惊天动地的戏来。
正是用过业饼后,他二人方才隐身夜行将张祜冬的那草稿一番翻找然后偷出那些证据的。
——
夜里,姜荔的寝房里满是烛光闪烁,照得花窗上人影摇曳。
“荔儿,我问你一件事。”孟劫安有些迟豫,不知怎么开口。
姜荔倒是神采奕奕地,甜声问道,“怎么了劫安?”
“明日你欲要前往摩山,可否紧张?”孟劫安看起来比姜荔还要紧张。
于是姜荔宽慰她道,“还好,”她环住孟劫安,抱了抱她,“只是我肯定会很想你的。不过,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她甜甜地笑着,戳了戳孟劫安忧郁的脸。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姜荔点了点头,有些好奇。
“张祜容托我告知于你,他自小爱慕你,想问你是否对他有那相似的心意?”孟劫安本张不开嘴,却还是忍了忍心说了。
姜荔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反应剧烈,反而倒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她抿了抿嘴,轻声说,“劫安,我不知道.....”
其实她自小就看出来,那个总是唯唯诺诺的张家庶子总是躲着她,但她每次回头看,都能和他对视上。他们很少说话,每次说话,他都会脸颊泛红。她小时候因为喜欢男子才能学的算术书籍,而被他人排斥,只有这个小少年会悄悄塞给她一本算术书,长此以往,她很快都学完了他们男子学塾的知识。
她后来看到他总是会心中浮起一丝温情,但却又似乎算不作亲密之情来。
姜荔说不清,对这个少年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只是将他当做哥哥看待吧,又或许心中有那么一丝对他和其他男子的不同。
“不打紧,无论你喜不喜欢他,都没有关系,只要记住,将你的日月星宿研究下去就好。”孟劫安盯着她的双眼,满目都是坚毅。
——
次日,暖风和煦,吹拂杨柳依依,华盖上的遮帘也被徐徐吹起,姜荔坐在那马车上,向外伸手握着孟劫安的手,轻泣着。
孟劫安的长睫被泪沾湿,抚着她的手,说,“此经一去,再难归来。莫怕,本宫在路上都为你打点好了,只管放心去吧。”
她轻轻擦去了姜荔的泪。
“荔儿,”她轻唤姜荔。
“嗯?”姜荔也抬起迷朦的泪眼。
“莫要忘了我。”孟劫安低声地说。
姜荔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说“说的什么话,我忘了我自己,都会记得你。”
听到此话,孟劫安抽了抽鼻息,忍住泪水,“来世我们定仍是好友。”
“不过分离而已,我还好好活着。不过,莫说来生,便是千年后,几世轮回,我们都仍是朋友。”她笑道,拿帕子拭了拭泪。
她又伸出一面镜子,将那面镜子放于孟劫安的手中,拍了拍,“劫安,你还记得吗?儿时你丢了一面你最喜爱的镜子,哭着喊着都要那镜子。前些日一走卒路过,我便发觉这镜子似与你儿时那面镜子极为相似,便买下来送你,你收下吧。”
孟劫安见那面镜子,恍若大悟,这枚铜镜,便和她从藏书阁穿越带来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回望着镜中的苍茫,恸哭着。姜荔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莫要再哭了,你再哭,我便不舍得离去了......”
“你好生走吧,以后我们再见。”孟劫安将手抽离出来,拭了拭泪水,让马车启程了。
姜荔探出头来,一直朝孟劫安挥手,“旧时月色,定照我还————”
孟劫安看着人影愈发模糊藐小,便终于忍不住恸哭出来。
钟燮抱住了她,轻声说,“下次再见,史书上的姜荔,不只有短短两行了,为她高兴才对。莫要哭了,或许再见,她已然是个小神仙了。”
孟劫安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仍是啜泣。
“拜见郡主,”一男声传来,“郡主金安。”
钟燮下意识地抱着孟劫安向后撤了一步,怀里的孟劫安闻声抬头看去,是张祜容。
见他一身简装易服,一改往日文雅模样,问道“你有何事?”
“臣对郡主感激不尽,臣此次前来,就是要告诉郡主,臣欲要跟随姜小姐。臣抛下了一切,只想伴姜小姐左右,绝无半点僭越,无论姜小姐对臣是否会有心意,臣都义无反顾。”
他跪下拜了一拜,起身出发了。
孟劫安掏出怀中的镜子,看那镜中香火已然烧得只剩一小段,燃香依稀飘着。
她抬头看了看钟燮,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