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晚恩师上官辉佑闯入申飞脑海中的那刻起,他便有了预感,今晚的梦境势必会围绕着那位先生挥之不去。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愿,尽管绝大多数美梦、邪梦、不美不邪平平淡淡的梦在一觉醒来后会被遗忘地七七八八,但在其作者尚处于深度睡眠状态中时,他的潜意识尚有充足的时间来仔细欣赏这一幕幕脑海中编排导演的舞台剧。
申飞的潜意识便是这样安之若素地坐在剧场中的看客席,还为自己挑了一个总统包厢的位置。此时正在上演的梦境似乎是在一方阴暗狭仄的写字台上展开的——怎么看怎么像申飞本人的书桌。可恶,潜意识忿忿地骂道,我平时怎么没有注意到这桌子这么令人不适呢?
梦境中的申飞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全神贯注地在做某件事,仿佛周围的一切动静都与自己无关痛痒。潜意识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它立即如愿了:在这无需讲求逻辑的梦境世界里,它潜意识就等于说一不二的上帝。如今上帝端坐在总统包厢里正在欣赏着一出舞台剧,上帝想要看主人公忧郁地趴在书桌前到底是在干什么,于是上帝立马获得了主人公的第一视角。上帝发现,主人公似乎正在抓耳挠腮地构思一篇人物传记。摊开的牛皮本已经失去了十数页,它们都能以纸团的形式在桌下椅旁瞻仰到遗骸。
适度的沉默引人反思,中度的沉默使人尴尬,过度的沉默令人不适。仿佛是空气都已凝结了一个世纪之久;梦中的申飞突然身躯笔挺,开始奋笔疾书。潜意识看到了如下文字在纸上越积越多:
最后一次见到上官辉佑已过去了七年之久,久到初见时的记忆早已开始模糊。但有些东西注定是不会褪色的:比如他那双炯炯的眼仁,倘若诸天繁星俱灭,那么它们将是人世间唯一仅剩的光源。
听见我自报姓名后,他的眉头似乎微微一皱随即跳动了一下,对我露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微笑:“孤独者?”
我旋即不假思索地接以鲁迅先生的原文:“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未等我说完,他便兴致高昂甚至展露了此后再未见过的爽声大笑,并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算跑题么?潜意识感到有些不理解。梦中申飞似乎也同样察觉到了,但他的反应着实有些极端。他将半篇文章全部划掉,又扯下那篇纸揉成一团丢在脚下。梦中申飞对着笔尖呵了口气,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在纸上疯狂书写“孤独者”这三个字。
那个家伙……那个我,究竟想要干些什么?潜意识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的潜意识把握不住梦境中的自己在想什么,这份命题大概能让哲学家与精神病人双双如获至宝。突然地,梦中申飞与潜意识申飞不约而同灵感迸发。前者随即立马铺纸研墨,后者则清楚地知晓前者将要动笔写下的每一个字:
不懂他的人,称他以圣人;半懂他的人,谓他以悲剧。至于真正全懂他的人,恐怕唯有他自己。
这个名副其实的“孤独者”,他是否期待着死亡?死亡之于他究竟是解脱还是遗憾?他允许我窥探他的过去,却从未提及是什么把过去的他锤塑成了现在这番模样。他的性格与着装、五官与气质产生出的化学反应提炼成了特有的人格魅力;无神论者心甘情愿视他为圣人,仰慕他的异性曾为他投递雪片一般的情书意信。对于前者,他写了几乎一本书厚的文章详而又细地批驳自己的十三桩原罪;对于后者,他在一堂著名的公开课上——因为他干的好事而著名——嬉皮笑脸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那子虚乌有的猎艳史。那节著名的公开课早已成为盛传坊间的传奇故事,在最脍炙人口的版本里,听课的教育局领导脸色像块调色板,青红相间;坐在一旁的校长,掌心里快要捏爆了特效救心丸。不惜当众作贱自己也要让崇拜者们退避三舍,但是最终结果却仍未如他所愿。
他时常对我讲,一位友人的友人毕其一生都在逃避自己的过去。但是提及他本人的过去,他照样缄默不语。
他从不遮掩对社交的厌恶,也从不避讳对孤独的畏惧。尽管对孤独的厌恶或许更胜一筹,他却依然对各类社交场合报以回避。
他说装模作样是他毕生之宿敌,却无时不刻在与敌共舞、与敌同眠,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努力展示给世人的样子本来就是力度扭曲的装腔作势,与他真实的自己背道而驰。他真正的自己,早已被他深埋进了属于自己的往昔。
这一切都是我的粗鄙见解,但我对此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他是我的导师、我的恩公;我突破思想桎梏的无懈助力、我陷入精神囚笼的不二元凶。这便是上官辉佑;好似圣人与疯子的结合,天使同魔鬼的共生。一个矛盾至极的个体,终其一生都在探究着某种奥义,或保守着某种秘密。他是最疯狂的空想家与最可悲的造梦人的合二为一,却终其一生都在告诫他的学生们要脚踏实地。如今他已魂归天际,却从来不愿意有人为他哭泣。他若是在探究某种奥义,我将致他以无上敬意;他若是在保守某种秘密,我将由衷愿他安息。
此刻,潜意识申飞已经与梦境申飞融为了一体。但是正当他欲大展宏图时,眼前的一切却突然灰飞烟灭,他本人也如同被卷进绞肉机里一般,痛苦万分且几乎尸骨无存。
申飞猛地惊醒。强烈的头痛使他四肢抽搐,一切熟悉的感觉都在分明昭示着他,又做噩梦了。
潜意识想要反对,想要跳脚:这哪里是什么噩梦?梦中自己的状态正佳,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把梦里写的东西抄到纸上啊!但潜意识惊恐地发现自己已自身难保;脱离梦境时的粗鲁过程把他折磨的一佛出世二佛涅盘,这也正是申飞本人现如今头痛欲裂的原因。当潜意识逐渐恢复正常时,关于梦境的记忆便会支离破碎;本来人们清醒时能回忆起的梦境就是残缺的,就连申飞也会认为这再正常不过。他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但又好像并没有错过什么——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不知多少年过后,当功成名就的申飞完成恩师上官辉佑的传记最后一章时,动笔书写后记的他突然灵感乍现,奋笔疾书地写下如下数行:
他时常对我讲,一位友人的友人毕其一生都在逃避自己的过去。但是提及他本人的过去,他照样缄默不语。
……
潜意识似乎觉得有点熟悉,可更多的细节早已无从想起。知晓蓝调酒吧关门在即前一夜的幻魇之梦,早已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与申飞做过的其他无数瑰型异状的怪梦融为了一体。自有记忆时起,申飞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他突然自床上跳起,一如知晓蓝调酒吧关门在即前一夜那般头痛欲裂、汗流如注。常做噩梦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疾病,但并非一切精神病都应与失心疯划等号。申飞苦之久矣又屡次求医未果,甚至在偏方的引导下开始练习瑜伽,依然收效甚微。申飞不知道的是,有时候困扰你的梦境不见得有多恐怖,或多血腥;所谓噩梦并不一定是把他吓醒的。当他那孱弱又躁动的思想在梦里导演那些能完美勾起他多愁善感的画面时,他反而会在惊醒时比做真正可怕的“噩”梦还要痛苦万分。
然而无论是此时的申飞还是彼时的申飞,都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当此时的申飞如释重负地写完“他若是在探究某种奥义,我将致他以无上敬意;他若是在保守某种秘密,我将由衷愿他安息”时,仍沉浸在怎会有如此理想的结尾的自恋中。诚然,那些话有很多都是不应当被发表的;但申飞动笔写这传记,为的绝不是被发表。再说发表了恐怕也不见得有人看;一个又一个七年过去,物是人非的世界早已忘记了上官辉佑姓甚名谁。他的坟茔早已同他的恩师龙哲的一道隐匿在灌木与蒿草之间。申飞选择为上官辉佑作传记更多的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一如上官辉佑当年为龙哲作传记一般。
可在知晓蓝调酒吧将要倒闭的当天,自沉梦中震醒的彼时的申飞不会在意这些。他只觉得头痛,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已成碎片的梦境刺痛着他的神经,放在床头的手机早已在他惊醒的那刻被一把推下床去。隔着窗帘他看见了熹微的晨光——那种绝对不同于暮色的光芒。尽管没有抓到手机他依旧能下判断,现在大概是清晨六点。
六点。也就是说,与郎翀的通话发生在五个小时之前。尽管此时申飞的神经依旧跳痛,他却依旧在努力地回味与郎翀交谈的内容。只能想起隐约的只言片语……下午三点,老地方,蓝调……诸如此类。话说回来,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去那里了?
申飞猛地从床上坐起,思维高度集中导致神经刺痛无影无踪。可能将近七个月了吧?这七个月里他隔绝了曾经的生活习惯,并且没有在任何层面上找寻替代方法。他已经有近七个月不喝酒了;或许自己压根就没有酒精成瘾吧。翀那个家伙还没少拿这个揶揄我,非要让他吓一跳不可……
郎翀。提到那家伙,他似乎有一些忙要我帮。他又好像没有提出什么忙……哦对了,他向我讨债来着。而我是根据他的种种反常,推断他必有困境缠身。想到这里,申飞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由衷反感自己的草木皆兵与多疑——草木皆兵是谨慎的病态,多疑则是善于思考的变体。这些小时候令他倍受师长赞誉的品性如今已如同脱缰野马一般,脱离了令人愉悦的适度,反而越来越滑向彼此趋于危险的极端。但申飞无力改变这些,它们已形成了习惯。改变这类习惯绝不像周六下午四点不去蓝调酒吧这般简单,甚至戒烟戒酒都无法与之匹配困难。绝大多数的生活习惯若想要改变,进牢里蹲几个月便能立竿见影。但是若深入到影响性格的层次——要知道,去某个地方也好、嗜烟酒也罢,这些习惯跟随你统共才有多久?就算是矢志一生的老烟民、老酒友,这些习惯也只能说是伴随他堪堪半生而已。而性格呢?自从你产生属于自己的独立之人格那一刻起,它便会与你相伴长依,直至生命殆尽流逝,魂魄分崩离析。易改向来江山,难移唯有本性。面对性格的缺点,申飞想改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申飞想,这恐怕也正是为何郎翀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在他面前有任何改变的原因吧。
提起郎翀……既然很快就要见他,申飞干脆决定不再睡,好好修整一下荒废已久的边幅。他径直起身走向厕所,连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都不看一眼。当申飞开始刮胡子时,他在想上一次见到郎翀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三个月前,或者说至少是在三个月前。申飞的居所在绿叶市北,郎翀忙于建立商业版图的地带大体位于绿叶市南(那里有全市最大的批发市场)。而申飞又深居简出,郎翀则公务繁忙;导致了这对居住在同一座不算很大的城市的最要好的朋友两人竟然会成月成月地无法谋面。当然对于申飞和郎翀这般交情而言,谋不谋面的意义并不是很大;他们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隔空与彼此畅谈,更多时候则是彼此寒暄。一句“近来可好”即可宽慰郎翀的心绪,一句“还算不错”便能抚平申飞的眉头。他们两人尽管的确小半年都未曾见面,却丝毫不耽误彼此建立牢固无匹的精神桥梁。
申飞的估算并没有出错,甚至还比较保守;他与郎翀的上一次见面确实是在半年之前,地点便是蓝调酒吧。当时郎翀劝他改变生活习惯,比如每周多来一次;申飞也确乎然改变了,此后从未再来。
当申飞开始梳头时,他又想起上官辉佑;此公迅速挤掉了郎翀的戏份进而占据了申飞的全部脑海。
上官辉佑的追悼会上,申飞并未到场。后来听沈谟说,现场来了一群本地日报跟文学杂刊的记者;他们跟在石塘学院校长龚世圣的屁股后面,忠实地拿相机记录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一哭一抢。“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哭天抢地’这成语如此理想的演绎场,不过也算我没走眼,早就觉得这词是个贬义词。事实证明,你是对的。”阔别数年后的沈谟明显话多了,且不再听上去玄之又玄。
“不去是对的么?”申飞苦笑道,“二十一个日夜过去了,我没有一刻不在懊悔自己为什么没去见他最后一面。”
“没意义。先生早就下葬了。这追悼会纯粹就是姓龚的想现眼。你若去,非得跟那厮掐起来不可。”
“也许吧,也许不会。我怕若是打他,控制不好力度。”
……
如今已过去了八十四个日夜,申飞早已不再懊悔。身体中无处不在的怀疑细胞甚至有数次令他几近焦虑,感觉上官辉佑定是死于非命,而凶手就是他龚世圣。但是当理性介入这番怀疑后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上官辉佑是知名学者,在作家圈——至少是本地作家圈,更是声名震耳。石塘学院拿他当财神爷供着也不为过——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更何况上官辉佑从未表现出过离开这所曾经名不见经传的民办本科的想法。龙哲让这个地方摆脱了名不见经传的帽子,龙哲最得意的学生上官辉佑让这里在本地一定程度上开始声名远扬;可上官辉佑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人打算投身于报效母校。申飞总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懂上官辉佑,也总认为上官辉佑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他自己。从事实层面来讲,他确实是对的。申飞同样认为,上官辉佑之所以毕其一生都未离开那里无外乎一是受他导师龙哲的影响,二是不想被太多人打扰:在这地方待着即便是曲高和寡,也能远离其他声誉卓著的重本高校的聚光灯下。从事实层面来讲,同样也没有错。
我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辉佑先生可能是自我了断的呢?临近梳头完毕,申飞突然意识到:对于那家伙而言,倘若觉得活着该做的都做了,自裁也不应该令人意外。再说他倘若真的喜欢我、欣赏我,怎么会别离七年有余都不肯回我哪怕一句话?还最得意的学生呢!真不害臊。申飞暗暗骂着自己,同时匆匆将头发梳理好。眼见被窗帘过滤成茶色的晨光渐渐浓郁,申飞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联系郎翀把会面的时间由下午三点改至上午十点。这样等聊完了,也好一起吃个饭。
随即又是一段记忆宕机;当理性好不容易回归大脑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最熟悉的酒吧那最熟悉的座位上,可周边的一切氛围又是那么陌生;眼角余光里出现了郎翀,正像一个醉人一般,一步一顿地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