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飞……”
电话那头传来不加掩饰的嗫嚅。何其荒唐,这个声音竟然属于我的债主。
翀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在什么事上都永远看起来像是理亏的一方。认识他二十年了,没变。
可想而知,这样的性格把他坑了多久。从小到大,拿他当冤种来欺负的人数不胜数。我原本压根不理会他,却偏偏有一次莫名其妙地为他打了一架;甚至还为之挂彩。他的那副手忙脚乱并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模样犹在眼前,嘴边反复嘟哝的那句话仍然能萦绕耳畔——申飞,他们爱欺负我就让他们欺负吧,反正我不会被他们怎么样的……
狗日的,真替我嘴角流出的那几滴血感到不值。我明明那时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了极点,骂他的词明明已经俯冲到了嘴边,但最终仍说不出一句话。那一架害我损失了一颗影响深远的恒牙,也让我和翀奠定了持续至今的挚友关系,同时也为那小子打出来了二十余年的长治久安。可能是慑于我这个打架不要命的保镖存在,学校附近那些欺软怕硬的不良青年通通对他敬而远之。至于那帮尊他们为大哥的校内流子们、欺软怕硬的plus版,也受到了榜样们的影响做鸟兽散。初高中我与他都在市一中度过,那里良好的校园环境让他再没有尝过被霸凌的滋味。时至今日他提起那段岁月与那场斗殴,翀都仍对我感恩不尽,而我从未觉得却之不恭。
你可以说翀懦弱迟钝,却绝不能说他弱智愚蠢。同样是初中开始便读市一中,他永远是荣誉榜上的常客,而我整整六年唯有在初二挤进过一次前三百(第二百九十八名),在楼外展板最不起眼的角落赶上了一趟末班车。甚至在初三时因为一时放纵,差点没能考上学校高中部。高中毕业更是——我只考上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二本,他却高登红榜考进了放眼全国都名列前茅的雍大。这小子还真是块读书的料,不服不行。并且难能可贵的是懂得知恩图报,甚至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其实就是为了我。他曾当面对我说过,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我一个。我也能感觉的到,在他那纤细敏感的内心世界中,除我之外的朋友都不外乎是换了一种称呼的生人罢了。
大学毕业后翀选择了自由创业,这小子与生俱来便有着异乎常人的商业头脑。他诚然前途无限,我也大有希望沾他的光。可糟糕便糟糕在于,我与他从事的工作都是那种不甚稳定的行当——我虽名义上是自由作家,但根本写不来那种可供签约的长篇。营生窘迫时甚至可能出现断顿,不得不靠父母接济。而我既极反感依靠父母的生活,又极自信自己能写出叫好叫座的作品。于是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尝试,垃圾桶里一次又一次被废纸稿填满,最终仍然是断炊的局面。每逢此时翀便积极帮忙,用物质的手段帮我度过难关。我当然也不会心安理得地吃他的软饭,一旦写的文章开张了必然要如数奉还。
他最近借我的一笔是两个月前,彼时的我在为一部构思长达半年、先后动笔再放弃又重燃信心又放弃如是死循环的一部长篇武侠而心力交瘁,翀对此心知肚明。出手阔绰的他直接借给了我五千元,并叮嘱我要心无旁骛直到大功告成。谁成想他竟会头一次主动向我打电话讨要这笔钱?我倒绝没有对此不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道理我自然也明白。再者说他作为债主在没有明确规定还款期限的前提下也有权利随时讨要这笔钱。尽管事业方面一直如死灰一般,但我的开销相当有限,交完这个月的房租后仍然能归还三千左右。这一事件真正令我心惊的是:他竟然已窘迫到了这种地步。从讨要这五千块钱的背后、从话筒中传来的掩盖不住颤颤巍巍的声音里,我敏感地察觉出,他那边一定出事了。
“申飞……我想,咱们之间那笔钱是不是可以……”他在话筒那边兀自絮叨着,听那语气仿佛我才是那个讨债的。
见鬼。这有什么好是不是的?就算我此时身无分文,砸锅卖铁也要第一时间把这笔钱还上。我绝不会冒任何可能让我们这段友谊出现裂痕的风险,绝不会让附着在金钱上的邪祟得偿所愿。这挨千刀的玩意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离散了多少双挚友与眷侣、反目了多少对父子和兄弟?如今的我尚且远远未到绝境,甚至还有余心担忧他那边的命运。毕竟我就算再难开张,也不至于饿死;光棍一条,在城市近郊租住着公寓一套,大不了还能主动投进爹妈的怀抱。可他那边绝不一样:生意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就要把家底赔的一倾二荡。身边的合伙人、背后的投资户,通通都会跟着倒血霉。我要是在他的位置上,可能连睡觉时眼皮都是打战的。保不齐他这六七年如一日的,正是如此呢?
想到这里,我决心已定。非但要立刻还钱、立刻出言宽慰他,更要立刻拿出实际行动来支援他:甚么武侠、甚么春秋大梦,通通不管了。不就是写杂文么?不就是写广告词么?不就是代写情书么?尽管我与长篇近乎绝缘,但应付这些个还是手拿把掐的。并且文笔斐然(《流光》杂志主编的评价)、价格低廉(客观事实),这些都是我自信于自己肯定不会饿死的根源。我打算接一切可接的活,向主编们低下那不值一文又高傲无比的头颅,他们指东我的蹄子绝不会往西边拐。可这点钱便够帮翀解决这燃眉之急了么?就算我每个月写出一百篇杂文来,都不见得能凑出个五千。更何况他那边都已经火烧眉毛了,又怎可能等上一个月?我倒还可以向父母开口:父亲他老人家在国企端着铁饭碗,平时他们都恨不能主动承担我的生活费用。想到这里我又深深觉察出自己的无能:身为堂堂七尺成年男子,大学毕业都已快满七年竟然仍无法做到稳定养活自己,都怪我那莫名其妙的自信、都怪我那放不下的架子与自命不凡的德行……但眼下绝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必须采取积极手段,帮翀度过难关。尽管稍加理性地思考便能得出,关于翀那些火烧眉毛的一切根据都是出自于我的猜测,兴许人家压根没困难到那个地步呢?但他为什么竟然会打电话向我催债?这怕是也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催债倒是其次,他竟然向我打了电话,这可着实有些活久见。这些年来能拿文字聊的他绝对不会打电话,光凭这点就足以看出来他的反常。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既然是闯荡在生意场,那么用到电话的场合必然不可胜算。就连面对我这个知根知底的朋友他都如此忸怩,让他给素不相识的人打电话交流,不得要了他的命?
“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电话那头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翀肯定是把我的沉吟以为成了面露难色。我也确实在面露难色,只不过是纯乎于为他的事操心罢了。就算眼下毫无头绪,我也必须要应承下这事。
“不,没啥不方便的,刚才信号不太好。钱马上还,我也很想见你一面。明天有空么?去蓝调喝一杯吧。”我非要找他好好谈谈心不可。这一个月深居简出的我与其他人的交谈恐怕统共超不过二十句,所以这次会面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
话筒那边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咳嗽,以我对他的了解,不是患上了流行性感冒就是被感动地说不出话来。很明显是后者吧?听他刚打电话时的语气,似乎已做足吃我闭门羹的心理准备了。
“嗯,好。正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下午三点,行吗?”翀的声音情绪化更甚,无形中佐证了我的猜测。
“那么就明天老地方详细聊吧 。不见不散。”我索性挂掉电话,不禁思量起上一次光顾蓝调酒吧是何年何月。
绿叶市,这个我与翀出生并成长的地方,已然成为了翀之围城、我之牢笼。除开上大学这四年外,我与他鲜少有过离开这里的记忆。尽管它无疑是一座大城市——拥有着全省最大的国际机场、全省最高的摩天大厦,同时也保留着较为完善的人文古迹与植被丰富的市区公园;就连我租房的近郊,也比上大学时所在的绿叶市市中心差不到哪里去。但就连泱泱北方,住了二三十年也会难免令人对新的环境心生向往,更何况是区区一座城市呢?可是眼下这座囚笼我却全无打破的欲望:毕竟这里于我而言既是牢房,亦是温床。这里是我所生长植根的土壤,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舒适圈。如果把我连根栽种到其他地方,那里也许土壤更加肥沃、腐殖质更多,但也极容易有水土不服的可能。可我其实再清楚不过,舒适圈也好、水土不服也罢,都不过是托辞,是一种逃避的手段。我的怯弱我自己最为心知肚明;甚至越是软弱,越容易在父母、郎翀、上官辉佑这些真正关怀我的人面前装作刚强。
提到辉佑,什么东西也瞒不过那家伙的眼睛。他永远是那副冷漠淡然的神色,嘴角挂着若有若无似善似讽的微笑,仿佛已然历尽千帆看破红尘。或者说他确已做到了;每当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时,永远不敢昂首直视他的眼睛。
提到辉佑……
文难以安邦武不能定国的我尚有望苟延长命,胸怀大才经天纬地的他却已然英年早逝。真是栋梁不长命,废柴命贼硬。我是清楚自己命硬的,接到上官辉佑讣告时起码得有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却依然能维持饱满精力为他撰写挽词。这是我申飞活到今天最能拿的出手的作品,却注定不会登刊发表。就算我能凭借它坐拥香车美女、荣华富贵甚至荣膺诺奖也绝不会发。它之所以能写得好,是因为它唯一的目的便是缅怀这个独一无二的家伙,而非是为了我自己的稻粱谋。
掐指一算,距收到讣告之日,已过了整整八十三天。足够袁世凯做一场皇帝梦,也足以令我这个昏沉了七年之久的普通人一改往日的倾颓惶然,养成新的生活习惯并正式规划起近景目标。就是那部下地狱的武侠,《修罗断魄》。或许这个灵感的存在便是个错误,亦或者它能以一次次碰壁的形式来帮助我认清自己。其实写杂文有何不好?高低这方面的实力是得到过肯定的。这个阶段便想着写出鸿篇巨制,本来便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想到这里我竟释然了,几欲立马拨通那几位老熟人主编的电话号码。可我突然感到昏沉了;一看时间才将将凌晨。这是体内新养成的生物钟在敲响警告,重获的新生本来就极容易半途而废。那么便躺下吧,熬夜百害而无一益。天塌下来,也要明天再顶。
可就算是抱着如此心态,我仍然辗转难以入眠。对上官辉佑的思念如同潘多拉魔盒被猛然打开,一段又一段死去的记忆在八十三天前已在我脑海中肆虐后再次后劲十足地卷土重来。其中闹得最欢的,是我与他离别之际。那是七年之前的盛夏,我自大学毕业后便再无缘见这家伙一面。这令我又敬又惧、似师似友却又似乎一无所知的家伙……
“教授。”
“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这扎耳朵的称呼,这儿也不是公共场合。按惯例来吧。”
“我尊重您的惯例,称了您四年本名;但这次我不愿意,只为了表达我对您的尊重。今天我非叫您教授不可。”
“听听这是什么话?算了吧,这只会让我徒增负担。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也罢了,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好吧,辉佑先生。”
“……”
“今日一别,还有再见的机会吗?”
“你若是纯粹为了见我而见我,那便没必要见。”
“可我如果有疑惑想聆听先生教诲,该怎么办?”
“我忙得很。再说现在是什么科技?发条X信,哪天不忙时兴许回你。再说……”
可我清楚得很,他唯一拥有账号的社交软件也是常年不在线。他不在乎任何人找他,校长都时常被他嗤之以鼻。恐怕就连校董的面子他也不会给吧。
上官辉佑先生可以不给校长面子,校长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一如当年校长没办法拿他恩师龙哲先生怎么样。可若是触怒大权大贵,则不免吃不了兜着走。可吃不了兜着走便能让他低头么?我隐约相信,在殡仪馆化成灰烬的那一刻,他的脊梁骨依旧是坚挺的。
并不是说他这人无所畏惧,只是我总感觉,他拥有在乎得甚至超脱性命的东西。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人们不惜性命的原因五花八门:或为名节、或为敛财;或为信仰、或为家国。同样也会有人为了心中挚爱、为了骨肉至亲,也不乏数者兼而有之的情形。可辉佑先生为的究竟是什么?这很复杂,我说不清,也摸索不清。
话说回来,要是摸索的清,我也不至于觉得他可敬到有点可怕了。
“再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的教诲,我也从不是教诲别人的料。我这点东西帮你拿学位绰绰有余,但论及大道理,去图书馆随便挑只住在《理想国》里的衣鱼,它懂的都比我多。所以孩子,我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圣人,我也很庆幸自己不是所谓圣人。不然,我怕是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我要真有那么厉害,那么给自己定的目标要远大的多。我会活的像是一个高官政要或财界巨头那么累,会为各种各样甩不脱的麻烦事搞的不得安生,也会为各种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的严重后果搅得心神不宁。我很开心我不是一个圣人或高人,我能心安理得地领我的工资然后安然入睡。每天早上睁眼时,我能想的是午饭吃什么,而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处理,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完。活的那么累,还不如一刀宰了我痛快。”
这番话并没有使上官辉佑在我心中的形象崩塌掉;反而让我不由得扪心自问,过去四年与这位恩师的相处究竟糟糕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一直以来我都带着一种错误的、病态的思维去揣摩着他;恍然间我面前的人已不再是一尊令人生畏的神像,而是有血有肉、真实无比。恍惚间脑海中所想的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我竟然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你……您。”
“你以前也从未问过我这些,从未跟我聊起来这些呀。你认为的我又是什么模样呢?”
……
接到上官先生讣告的当晚,沈谟打来了电话。提起话筒后有五六秒钟他明显在等我先开口,而我报之以沉默。他旋即领会了,那封火漆封的灰色信件业已放在了我的案头。
“去青枫么……?”青枫市是我本科母校石塘学院的所在地;讣告中说,上官辉佑先生的遗体将于信件寄出三日后火化,也就是说我还有两天时间赶去见这位恩师最后一面。然而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面对沈谟的询问,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不。”
又是一阵沉默,沈谟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他只说了句“我会去”,随即挂了电话。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也再清楚不过那句脱口而出的“不”字绝非是出于薄情。与其最后一面是目睹恩师僵硬地躺在棺椁里等待化成灰烬,我宁可将最后一面的记忆定格在七年之前;他的瞳孔深处一如往常似跳动着火焰;他的言辞一如往常犀利而尖酸。
七年来我为他发过不少信息,他也的确没有回一个字。可能真的一直都在忙吧。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他的英年早逝呢?
怀着这些纷乱的新猜与旧想,申飞在后半夜的某刻终于沉沉睡去。带着与郎翀的约定,申飞坚信,尽管睡得很晚,但今夜不需要闹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