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旭晖电话里约廖红晚上出来,她说刚才汽车路过太吵,没听清,要求再说一遍。不知为什么,冯旭晖心里突然反感起来,觉得是廖红故意装作没听到,就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说过了。”
廖红坚持说:“你再说一遍,好吗?”
冯旭晖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了,我开始说了,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地方,好吗?”
廖红说:“你这什么语气,我感觉很不耐烦呀。那算了吧。”
冯旭晖连忙否认,耐着性子,调整了一下语气解释说:“不是我没耐心,而是你那里太吵,我担心你听不清楚,提高了声音而已。”
廖红说:“那好吧,不过我可能会稍晚一点。”又说:“如果天下雨就不来了。”
冯旭晖对此更是不满,但心里也不知盼不盼下雨。有时候盼雨是盼着能考验她。一点雨就不来了,那是多么不堪的情感。冯旭晖希望,即使下冰雹也不能阻挡他们的约会。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窗外真的雨声淅沥,冯旭晖心里是喜是忧,自己都不确定了。但是天很快变了,而且下班时太阳也出来了。
这时,冯旭晖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这可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也是人生首次跟女孩子约会。四年前,他跟小曼姐也曾有过约会,基本上是小曼姐主动约他。有一次看电影,冯旭晖没有坐在票面位置上,差点让约会变成了“爽约”。
想起这些,冯旭晖有点莫名的甜蜜。老冯总是打击冯旭晖,口口声声说冯旭晖找不到女朋友。那时候的冯旭晖,没考上大学,个头也不高,成天猫在家里看书、弹吉他,有同学邀他骑单车外出在附近游玩、划船,他都毫无自信地拒绝了。
没想到,小公主一样的小曼姐,也成了待业青年。相同的际遇让他们走近了,在一起交换书看,唱那些当时流行的歌曲。半年之后,小曼姐考上了纱厂的纺织工人,寂寞的冯旭晖也参加了鼎钢技校的考试,稀里糊涂地进了火车司机班。如果不是“顶职”事件,他们两个或许不会再交集。而这段交集,在冯旭晖看来是小曼姐的“心虚”“报恩”行为,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恋爱。至少小曼姐是在追求冯旭晖,而冯旭晖却不自知。
韩啸波是看出来了的,明确阻止他们之间谈恋爱……
回想过去,冯旭晖掩饰不住笑容。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他的初恋,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他当时不懂爱情,游离在爱情城堡之外而已。那一夜,在纱厂街宿舍伤了小曼姐之后,他们之间的“恋情”才得以结束。
他到达约会地点时,已是满天星光,月光妩媚。在廖红到来之前,冯旭晖随便地在日渐热闹的地摊市场转悠。早就听说了这样一个地摊市场,他没有去看过。这是主马路后面的一条街道,白天是一个菜市场,晚上变成了夜市。这个夜市,已经不再是菜市场,而是五花八门的商品交易市场。
走到地摊市场边沿,就闻到了各种诱人的菜香,小摊的某个地上,摆着醒目的招牌,什么“米豆腐”“刮凉粉”“臭豆腐”“炒菜”,也有书摊、衣服摊,还有理发、修车、卖金鱼和鱼缸的。冯旭晖在书摊上停留了一阵子,看到很多世界名著,除了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也有不熟悉的《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国内的名著也有,古典名著《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也有《红岩》《第二次握手》……
冯旭晖爱不释手地翻阅着书的简介,问着价格。摊主说,这些书全部都按标价,一分钱都不能少。冯旭晖说:“那何必到你这里买,去新华书店买了。”摊主说:“我这里买一送一,你没看见这里写着吗。”有人问:“买一本送一本,那不就是半价吗?”摊主说:“送的书是这些,你随便挑。”摊主手指的地方,是一摞杂志,有冯旭晖熟悉的《北方文艺》《年轻人》《中国青年》。
书的扉页都印着“纱厂图书馆”的印章,冯旭晖就警惕起来,不会是偷盗出来的书吧。
这时,摊主盯着冯旭晖好一阵,突然问:“你是冯旭晖吧?”
冯旭晖吃了一惊,忙转头看着摊主。“你是……朱红其?”
朱红其说:“真的是你呀,怎么?你也在这里摆地摊?还是来逛地摊?”
冯旭晖说:“没摆地摊,随便看看。哎,我听说,你当年不是考上大专了吗?”
朱红其说:“哎呀,单位没分好。学的是机械,当时想着纱厂妹子多,就去了纱厂。结果,快倒闭了。你呢?听说你考上了鼎钢技校,现在还好吧?嗯,看你的气色,应该没有下岗。”
冯旭晖说:“没有下岗,我们鼎钢好像还没有搞下岗。”
朱红其感叹道:“唉,一念之差呀。我当年也可以分配到鼎钢的,大门没进对呀,沦落到摆地摊了。好在我身手快,把图书馆的书一夜之间全部搞到手了。别的东西不好拿呀,机器太重,车间楼房搬不动。”
这里面的信息,透露出纱厂的状况,应该是非常糟糕了。大家都在抢夺厂里的物资了,那是怎样的混乱呀。他没想到,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短短时间内居然垮掉了。原先总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政府不可能不管吧。这些人的吃饭问题怎么办?
冯旭晖想起了什么,就问:“谢春鹏、成月,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们两口子也在这里摆地摊,路边最大的地摊棚子就是他们的,卖衣服。”
看到冯旭晖手里卷着的团刊《天梯》,就觉得冯旭晖应该是喜欢看书的,挑了一本《呼啸山庄》一本《蒋介石传》,塞到冯旭晖手里。冯旭晖付了钱,就往朱红其所指方向走去。
看到了谢春鹏与成月两口子,在一个有些规模的棚子里大声吆喝着:“出口转内销呀,纱厂改制前的清仓大甩卖呀,机会不要错过呀……”
冯旭晖凑过去,没有打招呼,像一个顾客那样在耀眼的灯光下挑选着。他对一条白色的大摆裙产生了兴趣,想象着廖红穿着的样子,会是怎样的好看。但是,他没有把握,第一次给女孩子买衣物,不知道是否合身,是否喜欢。
“阿旭,真的是你?”谢春鹏避开电灯的光芒,确定是冯旭晖,有些吃惊地打着招呼。“怎么?谈恋爱了?给女朋友买衣服?”
“嗯,书记眼光不错。这条裙子很文艺,穿起来很显气质。书记的女朋友,应该适合这条裙子。”成月也走过来,赞美着她的产品,也赞美着冯旭晖的眼光和这种眼光下挑选的女朋友。
冯旭晖信了,问了价格,就买下了。在成月给裙子打包的时候,冯旭晖问:“你们不是承包了纱厂的一车间吗?怎么样了?”
成月无精打采地说:“国内的纺织行业几乎都快倒下了,被国外的产品打得一塌糊涂。人家的纺织产品质量好,价格还低。我们没有竞争力,快没饭吃了。”
冯旭晖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不经意地说:“国有企业,怎么会没饭吃。”说完,他付了钱,拿起裙子就走。
在鼎钢招待所围墙外,廖红已经在路灯的暗处等着了。冯旭晖看了看手表,九点整,他按时到了。她说,今天夜校的同学又在组织集会活动,这次是针对鼎钢来的。她没兴趣,提前走了。
冯旭晖拿出那条裙子,递给廖红说:“刚刚在后街的地摊上看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就给你买下了。”
廖红没有伸手去接,面无表情地说:“不要,我不要。”
冯旭晖显出尴尬神色,就继续往廖红面前送,把成月那番话拿出来说:“是纱厂出口转内销的,你穿了肯定很有气质。”
廖红说:“我们是当工人的,怎么能穿白色裙子呢。厂里到处是灰尘,我上班那里,都没办法坐。”
看样子,廖红不喜欢这裙子。冯旭晖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高兴,却又发不出脾气。谁叫自己不会买东西呢?他只好说,去找谢春鹏、成月换一件。
他们路过一排店铺时,廖红说现在开店铺的真多。冯旭晖迎合着说,全民经商,要发财的人好像只能做生意。廖红说:“我不想发什么财,只求生活的过去。”冯旭晖说:“我的想法与你一样,把线看得很淡。”
他们似乎很高兴发现他俩之间的这一共同点,钱是最不好处理的事,如果对钱的态度不一,将来为之扯皮是一定的。这时,廖红说:“算了,别去换了。那是你的熟人,看到我不合适。”冯旭晖一听,有道理,就说:“你不去,我去。”廖红说:“不去了吧。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我家规定必须十点之前回家。”
冯旭晖看了看天空,月色迷蒙,让人恋恋不舍。而且,就在大路上,就有几对恋人依偎着前行。冯旭晖不甘心地问:“如果你爸你妈知道你是跟我看电影去了,应该不会说你的吧。”
“问题是,他们会不会相信呢?”
廖红这话让人费思量。那就是说,廖红过去跟别的男朋友晚归,父母是有微词的。
到了廖红家楼下,冯旭晖把单车篓子里的团刊《天梯》拿出来,对廖红说:“上次跟你说的,给一个广西女孩写信,实际上是一个文章作者。最新一期的《天梯》里有她的诗歌,你看看吧。”
廖红冷冷地说:“不看,没兴趣。”
冯旭晖本想说,你不是怀疑我给女朋友写信吗?根本不是,而是女性文友而已。但是,他见廖红使性子,也不好勉强。廖红已经转身,停了单车,上楼了。
女人,太难了。
冯旭晖回到家,看着手里的《天梯》,想着那个广西文友。那是在上技校的时候,他在《黄金时代》杂志上,看到“友之桥”征友活动,便也填了张寄出去,想征一个“文学之友”。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的时候便想,远方的朋友必定也是个年轻的人,必定和自己一样渴求一份友情,或者不一定文学素养很高,但必定是真诚而有些寂寞的人。
一个算不得漫长的等待之后,有一天果然收到一张邮来的卡片,一个广西的朋友,一个很有诗意很女性的名字,一个年轻的染织工人,这使冯旭晖顿生一种“世界真奇妙”的感觉,若不是“友之桥”,今生今世怕也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女孩。
他们开始踏上友谊之路,借着绿衣天使的鸿雁,相互交流各自的“新作”,了解对方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渐渐地她成为了主编的团刊《天梯》的忠实读者和作者。一年过去,冯旭晖知道她是一个有些清高孤傲,自称“有些不安份”的人,但是自尊心、上进心特强,甚而至于在信中大贬其厂中层领导全是“饭桶”。这让他想到了成月,则适时地告诉她,做人不必太激进,必须适应环境,创造条件,把握机遇。两年三年过去,她来信告诉冯旭晖,函大已经毕业,并已成为了一名公关小姐,并自信是一名出色的公关小姐——不错的容貌,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米的长辫,流利的普通话……
又是一年过去,许久不曾通信的她告诉了一段她心痛的历史,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先后失去了心爱的外婆和最亲最敬的爸爸,她的心沉重到了极点,她似乎看到妈妈牵着兄妹三个浪迹在天涯。冯旭晖的心也为之伤感,这样的心情他也曾经历。冯旭晖真心安慰她,并劝其振作,也曾相信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也一定会振奋的。果然,在后来的信中得知她已加入渴慕已久的中国共产党,并准备就任毛巾分厂厂长。
这就是四年前“邮”来的那个怀才不遇,牢骚满腹的染织女工么?四年的风霜,冯旭晖似乎看到她正踌躇满志,日渐成熟的倩影。他想把她介绍给成月,毕竟她们是同行,面临的苦难或许差不多。
但是,他们只是四年的“鸿雁”朋友,除了字迹熟,却未能谋得一面,就算在某日某地相遇,也只能是匆匆擦肩而过。冯旭晖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
这些,原本要对廖红解释的事情,最终憋回到肚子里。之后,冯旭晖整整一周没有搭理廖红。到了周末,廖书记给冯旭晖来电话,让他到家里吃血鸭。
“泡茶呀。”毛姨对廖红说。廖红被动地给冯旭晖泡了茶,又进卧室去了,大概是勾什么衣服。冯旭晖端着茶,又想起上次廖红生日那天,她给冯旭晖端茶时说,小冯,请喝茶。在她父亲没礼貌的训斥下,才改成冯哥。
这时,廖书记开门进来。他把一对瓶装酒放在桌子上,像平时一样,很客气地帮冯旭晖搬凳子,找香烟,给了一口槟榔给冯旭晖,然后叫廖红出来。
“今天去办哪些事?”廖书记问。
“下午参加团委的爱国卫生运动,组织团员扫马路去了。”冯旭晖和书记谈的很来,廖书记问他本科考试的情况,还有机关应该注意的事,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就溜去了。廖红一直在里屋不出来,冯旭晖就说,我该走了,跟毛姨道别,毛姨在门口穿鞋要送冯旭晖下楼。冯旭晖说,毛姨,别客气了。结果,毛姨还是跟了出来,出了门,送到楼下,毛姨说:“小冯,那个臭丫头呀,被他爸惯坏了。你不要跟她计较,我们会骂她的。你要有点耐心。”
冯旭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时候,廖红也从楼地上下来了。毛姨赶紧说:“他爸骂她了。”又对女儿说:“这是小冯脾气性格好,不然,看谁理你。”
廖红敢出来送冯旭晖,意味着她已经跟家人妥协了?廖红说天气挺好。冯旭晖抬头,真的还未发觉呢,满天星光,月儿朦胧,很明朗的夜。
廖红说:“你听我说,那天晚上我回来,我爸问我去哪了,我说我去同学那,我爸说我撒谎,说我根本没去,他到我同学家,他那样子很严肃,你知道他平时并不严肃。很随便的。我就跟我爸说了实话,再说你不是也要我实话实说吗?没想到,那是他是诈我的。我笑了,很愉快,怎么样,没反对的意思吧,没有,我爸对你印象一直很好。也好,公开了还好一些。”
冯旭晖有些陶醉了。刚刚跟廖书记喝了不少的酒,被夜风一撩,感觉轻飘飘的。廖红好像月亮上那个美人儿,说着轻柔的话语,让他心里痒酥酥的。
廖红又说,前一段时间给冯旭晖打过两次电话,可是,一次都没接到,她觉得没缘分,就生气了。她告诉冯旭晖,每周的1245晚上要上课,其他时间没别的安排,让他星期三或者星期天的晚上去她家。最近一段时间,她爸不让她出门,说是很多地方的小青年在闹事,只让她独自在卧室看书,除非冯旭晖可以陪她出去走走,其他任何人不行。
“啪”,冯旭晖迅速地在廖红脸上亲了一下。
“啪”,廖红飞快地在冯旭晖脸上甩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