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裳在团系统比较活跃,每次活动,她都像一只不愿意停歇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一片亮色。丁剑其一度奔着亮色而来,奔着“2704”这个电话来的人,几乎是奔着苏云裳而来的。
冯旭晖也不例外,目光会蜻蜓点水一样,偶尔从蝴蝶身上掠过。这样的女孩,是不属于自己这样的“乡下佬”的,更何况有自己的兄弟韩啸波在追着。
当然,冯旭晖对苏云裳更多的是怀着敬意的。而苏云裳对冯旭晖也有着不同于其他男同学的意味,她对韩啸波,甚至是曹向荣,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态,但对冯旭晖不是,而是有着某些尊重的成分,好像生怕伤着对方脆弱的自尊心。
有一次,韩啸波不无醋意地说:“我的冯程程,我怎么觉得你喜欢‘阿力’一些,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冯旭晖当时就有触电一样的痉挛,好像被韩啸波看穿了内心,更担心苏云裳会轻蔑自己。所以,冯旭晖偶尔故意暴露出于小曼姐的一些事情,就是传递给兄弟的信息:我有女朋友,我没有对“朋友妻”产生非分之想。尤其与小曼姐在女工纱厂宿舍“那一夜”,就是带着刻意的心思告诉他的。
苏云裳当然明白韩啸波口里的“阿力”所指,看了冯旭晖一眼,毫不在意地回复道:“人家阿力为人好,有才气,当然要高看一眼。”
“阿旭,你过来一下。”苏云裳在办公室大声喊着。
在另一间办公室的冯旭晖,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穿过廖书记办公室、刘学彬副段长办公室,来到最顶端的苏云裳办公室。
“刘段长说了,这个标语今天要写到门口的大横幅上去。辛苦你了。”苏云裳说着,递给冯旭晖一张纸条,这纸条是刘学彬的字体。他“哦”了一声,接了纸条转身走出去。
经过刘学彬副段长办公室的时候,冯旭晖朝办公室侧目看了一眼,见刘学彬在埋头写着什么。刘学彬为什么不直接安排冯旭晖去写横幅呢?而要过苏云裳的手。他不太明白。
冯旭晖对同一办公室的卢技术员说,今天要写横幅。然后,从葡萄架下的老藤根部,取了拖布去把门口的横幅擦洗干净。回来把瓶装的黄色宣传颜料倒在脸盆里,调匀。
冯旭晖在马路边写着大幅宣传标语。一人高的标语牌,红色的底子,黄色的仿宋字,在厂区大马路边显得特别亮眼。不时有人从骑着的单车上下来,单脚点地停在路边看他写字。也有几个女孩子一边吃冰棒,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写字的冯旭晖。他历来怕女孩子扎堆嬉笑,总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可笑来着。遇到这种情况,冯旭晖一贯都是躲开得远远的,直到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但是,他的耳朵却不争气地敏感地捕捉着那些声音。
他眼睛的余光影影绰绰感应到了那几个女孩,她们的声音也隐隐约约穿过一路的喧嚣,进入到他的耳朵。
别看那小子其貌不扬,土头土脑的,写出来的字却是挺好看的。
人家是大学生哩,按说应该是抢手货呀。
抢啥手呀,抢手货能到这么艰苦的铁路上来?早就被总厂机关那些处长夫人作为准女婿,安排到机关坐办公室去了。
剩下的,到了二级单位,也会被铁运中心大院那些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选得差不多了。
知道团刊《天梯》吗?就是这小子刻印的,那字体,啧啧,就更报纸上的印刷体一样一样的。
哎,廖红,你爸不是工务段的支部书记吗?这小子不会是你爸选来当驸马爷的吧?
去,我爸从来不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廖红,应该就是廖书记的女儿,那个冰厂的“冷美人”?赵秀才说赵芳菲跟这个“冷美人”关系好,让冯旭晖跟赵芳菲辅导数学时,一起听,一起学,一起考高中文凭,可是她一次也没来。冯旭晖想看看赵芳菲是否在场,又一想,赵芳菲在的话,肯定会发声的。既然没有她的声音,应该就不在。于是,继续写着,没有侧目去看。
冯旭晖最怕的情形就是这样,几个女孩子把他当作议论的中心。原先,他可以躲避;这会儿,他在工作,躲避不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不想逃避,有一种力量把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不过,他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动,排笔的颜料不是稀了,就是浓淡不均。随即,冯旭晖为自己的字体欠佳而脸红起来。
没出息。冯旭晖在心里暗自骂了自己。
几个女孩看了一会,似乎只是纯粹的消遣时间,又转身往厂内走了。听到她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冯旭晖才把“献礼”两个字写完,放下排笔,活动一下手腕,不经意地朝厂内看了一眼,几个女孩互相挽着手,不急不慢地扭动着腰肢,仿佛在公园里漫步。
工段机关院子里的人推着翻斗车来倒铁屑,看着几个远去女孩的背影,经不住在背后议论。
她们几个,又来晒太阳了,怎么这么悠闲呀。
这些人,说是小集体的,实际上都是一些干部子女。成天闲得无聊,到处无事生非。
哎呀,你是典型的红眼病,如果你爸爸是科处级干部,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哼,我才不屑于当什么干部子女呢。总有一天,他们的父母要下台的,看她们还神气啥。
是呀,现在很多厂子都发不出工资了,机务段谢春鹏的老婆在纱厂,据说就歇业了。他们这样的,早晚会被讨饭吃。不,他们本来就是在我们全民单位讨饭吃,神气不了多久了。
丁剑其从厂里骑车经过,先是摇了几下单车铃铛,然后站在马路对面说:“阿旭,你的字越写越好了,快赶上我了。”
冯旭晖听出丁剑其的声音,也就放下手里的宣传颜料和排笔,转身对丁剑其说:“哪里哪里,我边写边担心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哩,就怕你这样的行家骂我哩。”
“骂你?我是想骂你哩。”丁剑其笑着说,那副表情显出嘲讽、轻蔑的味道。
冯旭晖就说:“该骂就骂,谁叫你是师兄呢,排开我师父赵秀才,写排笔字,写通讯报道,你实际上是我直接的师傅。”
丁剑其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是你师傅,赵秀才才是你嫡亲的师傅,不走样的师傅。”
冯旭晖听出丁剑其的话语有着不怀好意的揶揄,不好怎么回答,只能跟着傻笑。果然,丁剑其的下文出来了。他说:“你师傅当然被喊做工务段最大的‘黑猪’,如今,你这个徒弟也成了‘大黑猪’。缘分呐。”
说完,丁剑其打着哈哈,骑着单车飙远了。
“大黑猪?”冯旭晖回想着丁剑其的话,知道纱厂宿舍“那一夜”的事情,被传出去了。他的心里一紧,“大黑猪”这个绰号原先在工厂站工区喊响之时,是他们几个技校生刚刚进厂,对那些男女之事最感兴趣那阵。一度,韩啸波挂在嘴边,喊这个“大黑猪”那个“大黑猪”,好像冠之以这个名号就低人一等似的。如今,这个名号加在他冯旭晖头上,他一下子蔫了。
按照纱厂宿舍那一夜的表现,冯旭晖的行为,就是铁路工定义的“黑猪”标准,不折不扣。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毫无察觉就成了铁路工取笑的“黑猪”。
当“黑猪”是可笑的。
“你发什么呆呀,冯旭晖。是不是有什么字不会写?”不知何时,肖锦汉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冯旭晖。肖锦汉历来严肃,这么和蔼可亲的笑脸是少有的。冯旭晖觉得,他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纱厂宿舍那一夜的事,也在笑话他是“大黑猪”吧。
“肖主任,我……我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横幅标语要写成‘保压停,争效益’。”冯旭晖说着,脸上浮现了红晕。
肖锦汉看到横幅上正好在写“停”字,就解释说:“你们工务段原本跟‘保压停’没什么关联,不怪你不懂。‘保压停’是铁运中心的专用术语,就是保证压缩路局车在厂内的停车时间。超过了时间我们要赔钱,所以,目标是争取在停时上下功夫,减少赔钱,就能产生效益。明白了吧?”
冯旭晖点点头。但是,肖锦汉还是担心他没听懂,又说:“如今要讲效益了,不能亏损。我们铁运中心虽然不直接产生效益,但是可以通过减损来创造效益。所以你看,整个标语里还有‘抓安全’三个字,不出事故也是效益。”
这些,冯旭晖其实是懂的,丁剑其跟他说过,通讯报道怎么抓重点,就是看这个单位的横幅标语就可以了。赵秀才跟他解释过,铁运中心大院门口的横幅上书写的“保压停”的意思。
写完标语之后,冯旭晖就回到了办公室。廖书记在跟肖锦汉说话,见冯旭晖路过,就喊他进去。冯旭晖再次喊了一声“肖主任”,就立在一边听候领导指示。
廖书记神秘地说:“你知道肖主任干什么来的吗?”
冯旭晖摇摇头。
“是你的好事来了。”廖书记说。
冯旭晖一个愣神,以为又是班里来找麻烦了。因为,所谓“好事”,在工务段这里,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可能相反,是坏事。“我怎么了?”
廖书记还是一副神秘的样子,说:“肖主任看上你了。”
冯旭晖顿时难为情起来,没想到肖锦汉也给自己介绍女朋友了,就回复:“谢谢肖主任,我还小,不急。”
廖书记一听,打着哈哈,随即吐出一句话:“我那句话没说错吧,小冯还年轻,不急,有的是机会。我刚刚把他调上来,还没怎么出力呢,就被你挖去……不如在我这里锻炼锻炼,成熟了再给你。”
这个时候,冯旭晖似乎听懂了廖书记的话外音,就盯着肖锦汉看,好像要看出名堂来。肖锦汉的脸上带着笑容,应该不是“坏事”,但也不是介绍女朋友这样的“小事”。但是,想要从他那里问出具体话来,是不可能的。这点,从技校时期就试探过,想从他那里打听考试重点,以及学校里的“机密”,都是徒劳。这些,在他总结自己的成绩时,属于“原则性强”。
听到隔壁廖书记在送客的声音,曹向荣一溜烟跑到走廊里,看到肖锦汉主任在跟廖书记握手。
“肖主任走了?”
等冯旭晖到门口时,只看到肖锦汉的背影,走向葡萄藤架下的单车。看着肖锦汉的单车出了院子大门,廖书记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办公室。
冯旭晖随着廖书记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廖书记,横幅标语写完了。”
“嗯,写得不错。肖锦汉主任刚才在马路边看你写字,很欣赏你呀。”
冯旭晖还是忍不住问:“廖书记,刚刚肖主任说我的什么‘好事’呀?”
“我不是说了吗,肖主任看上你了,准备借你到党委办。你自己说,你还年轻,不急。”
冯旭晖一听,完全懵了。他以为是介绍女朋友,想起刚刚从小曼姐的“失恋”里走出来,才说不急。
廖书记说:“小冯品质好,组织安排的事,不讲价钱。刚才肖主任说了,要调苏云裳到中心团委当团干。工务段团支部书记就空缺了,我的意思让你来接任。”
冯旭晖一听,当即摆手说:“廖书记,我不行。干具体工作可以,让我当团支部书记,我不行。”
这个话题,苏云裳也跟他交流过,他没同意。冯旭晖从小就没当过班干部,只是在鼎钢技校被苏云裳看中,争取他入团,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这些,都是在苏云裳领导之下,做了些具体工作。创办团刊,可谓一炮打响,虽然冯旭晖的刻印让其增色不少,而且《枕木》《钢轨》等作品拟人化的手法,好评如潮。但是,这些都是具体工作,并不是领导工作。
不想,这本单薄的团刊,在工务段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铁运中心党群部门的政工科、工会、团委,在总厂团委都有了反响。在工段开会,不时会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对他微笑。有人会直接夸他有才,有人会问他找没找对象。现在,肖锦汉想借他去党委办,廖书记想挽留他担任团支部书记。这些,冯旭晖认为都是团刊《天梯》的功劳。
冯旭晖不想当官。
最初,他对黄班长这样的“兵头将尾”都抵触,对“海选”段长这样的事情,他是避而远之的。当团支部书记,他同样不感兴趣。
眼下,冯旭晖最感兴趣的是,找到韩啸波,问清楚“大黑猪”是怎么回事?
“呀,干部来了。”见到冯旭晖,蔡大个开始调侃。冯旭晖懒得搭理,直接找韩啸波。
“什么干部,赵秀才的徒弟来了,小黑猪。哈哈哈哈。”阳胡子说完,就跑到冯旭晖跟前,要拦腰抱他。冯旭晖一个闪身,躲开。
没料到身后的邓子聪却搂住了冯旭晖的脖子,亲密地趴在他肩膀上。“我原来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黑猪,这下相信了。”
冯旭晖厌恶地把邓子聪甩开,问:“你们说什么?什么黑猪黑猪的?”
见冯旭晖涨红了脸,班里的人更加开心,在一边笑着。冯旭晖被当做“小丑”一样被奚落,觉得很尴尬,就对黄班长说:“你们别胡说八道啊,韩啸波呢?”
“韩啸波?他被中心工会借出去参加象棋比赛,一直没回。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不知道?”阳胡子替黄班长回复。
冯旭晖这才记起,韩啸波说过,他在厂外文艺室看管器具。赵秀才咳嗽一声,对大家伙说:“你们不要跟实在人开玩笑,他们这样的人会较真。”然后看着冯旭晖,对他说:“铁路工就这样,你在班里也有两年了,这样的故事天天都会讲,哪天不讲他们的嘴巴里就会寡淡寡淡的。你也别当真。你也看见了,黄麻子当班长的,不也经常被他们调侃?越是级别高,越是一本正经的,调侃起来就越有味。”
“就是,就是,开玩笑嘛。当什么真!”邓子聪也附和着。
黄麻子手里的烟屁股被一个“OK”一样的兰花指一弹,弹到地上,跳了几跳。“邓子聪呀,看你样子倒像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么糊涂呢?看劳资科的人来了,就到厕所里蹲着嘛。他们嫌臭不就跑了。这么老实,直接坐到休息室,抓了个结结实实的。”
邓子聪吹着口哨,尖利的声音,盖过了黄班长的声音。黄班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们几个一起进厂,才几天,差距就出来了。曹向荣明摆着就是当干部的料,别看他现在落泊了,过两年,他还会成为你的顶头上司了。而你,还在铁路上玩石头。唉。”
阳胡子也说:“你跟阿旭调侃?他也不是在铁路工窝里久待的人,也是当干部的料。小心点。”
“当干部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又不是没干部。”邓子聪恢复了他对冯旭晖原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