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比较凉爽。冯旭晖骑着凤凰单车出了院子,箭一样直射新华书店,小曼姐早已在那里等着。不等单车停下,小曼姐小跑几步跳上后车架,单车扭了几下就径直往前欢快地飞了起来。
小曼姐一袭米色的长裙,在凤凰单车后飘飘摆摆起来。她担心卷进车轮,把裙摆收拢攥紧在手里。感觉离开了熟人多的地域,凤凰车的速度才徐徐前行起来。
“吃早饭了没?”冯旭晖问。
“你还没吃吧,这么早。我也没吃,你吃了好有力气骑车,好几个大上坡哩。”小曼姐说。
在小区外的一个米粉店,冯旭晖停下来。看了看墙上歪歪斜斜的字。冯旭晖说:“师傅,来两碗米粉。”
店子里另外一桌的几个小青年,看外星人一样。小曼姐就补了一句说:“老板,米粉少一点味精,多放葱。”
被称作“老板”的店主,一边重新配了一碗佐料,一边回应小曼姐说:“好嘞,你才是大老板。我们做点小生意,还不配叫做老板哩。”虽然口里谦虚着,但是脸上却是很享用的。
小曼姐把桌上的筷子,拿去店主那冒着热气的锅里烫了一把,然后递给冯旭晖一双。眼神却盯着冯旭晖看,冯旭晖明白,小曼姐眼睛里有话,大概是刚刚的那一堆“老板”的话题。他准备说话时,小曼姐却止住了,只说:“吃饭不语。”
等出了米粉店,两个人再次上了凤凰单车,冯旭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小曼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嗯,你说说看。”
“喊店主‘老板’,不喊‘师傅’,对吧?其实,我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但是也想好怎么称呼。”
小曼姐解释说:“我们税务系统跟这些人打交道多,现在大家都学着港台电视里,喊企业主、店主‘老板’。我们在公干的时候,喊对方一声‘老板’,对方一高兴,就更愿意配合工作不是。”
冯旭晖不急不慢地说:“在我们鼎钢,不认识的人,喊一声‘师傅’,保管没错。”
“在工厂喊师傅没错,那是对工人师傅而言,我们税务系统经常面对时是厂长,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喊‘老板’准没错。”
小曼姐在单车后面搂住了冯旭晖的腰,说:“你们在工厂上班的,就是单纯。”
冯旭晖感受小曼姐的手臂,带着一股能量,瞬间让他浑身是劲。他觉得一种男人的力量在体内燃烧,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表达这种力量。他把力量用在了两条大腿上,从河东区纱厂的五个大长坡,两个人硬是骑得风风火火。上坡时,上次团支部春游踏青时,后座不带人也难得骑上去的一个坡,这次有如神助,一口气直冲坡顶。下坡的时候,冯旭晖就完全放松,任凤凰飞翔,两个人甚至疯狂地尖叫起来。
这的确是疯狂。冯旭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这完全是另一个冯旭晖,平日里那个冯旭晖,至少不会这么“放浪”。
当“凤凰”从人迹稀少的郊外进入纱厂街时,商店和路人又多了起来,冯旭晖再次回归平日里的自己。
从热闹的纱厂街再往偏僻的地方走,就来到了成月家。远远地看到谢春鹏在那里搅拌地坪上的一堆煤炭。“谢春鹏,你昨天晚上就过来了?”
“没有,我也是今天一早过来的。”
这时,冯旭晖看着谢春鹏身边的一对中年男女,想问问什么人,也好打招呼。“这是……”
谢春鹏明白,就说,他们是路过的,做服装推销的。他们各自挎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拎着一件呢子大衣。男人对冯旭晖说:“老板,看看最新最时尚的T恤衫。”
成星出门来,问:“衣服什么价?”
“你买不起,不要问。”男人答。
成星“切”了一声,就有些恼怒地指着男人说:“你凭什么说我买不起?”
男人一本正经地对冯旭晖说:“你这个老板,面相好。”
冯旭晖问:“衣服怎么卖?”
“你最好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男人显然看出来,冯旭晖跟小曼姐一辆单车来的,肯定是一对。
冯旭晖脸一红,说:“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老婆?”
男人就朝小曼姐看过去,对小曼姐说:“你看你老公多听话,把钱都交给你了,男人主外,一定要有一身好衣服。男人的面子就是家庭的面子,是女人的面子。”
小曼姐被说得面红耳赤,就喊着“成月”的名字,进屋去了。
成星拎起衣服瞅瞅。
“没钱别凑热闹,一百八十五!”男人不客气地说,好像手里的这件衣服是什么稀罕物。
“吼,你这话咋说的,不就一百八十五嘛。”成星被这个男人激怒了。
“别买,成星哥。现在外面很多这样的人,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成月听到小曼姐的喊声,赶出来提醒。
“对,别上当了。我们是外地人,走了你再也找不到了。”男人带讥笑状,就走。
成星扳住男人的肩:“少点吧。”
“少点?你能拿出一百八十块钱,这包里的衣服全归你。”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必须是你身上的。”
“好,阿旭、阿谢,请两个兄弟帮我检查一下,没问题就付钱。”
“不卖不卖!”一直沉闷的女人,这时出面了,急匆匆地抱住那包衣,死也不放。男人看着女人,不作声。
“不行!做生意怎能这样,人家拿了钱,讲好的价,出尔反尔不行!”成星嚷。
“不卖,这衣服不好,不好。”女人持衣装进包。佯装要走。
“不行!”
“你这大哥行行好吧。他这人好说大话,爱争一口气。”女人声泪俱下。
“算了吧。成星哥。”谢春鹏说。
“豁出去了!人活一口气。”男人一跺脚,抢过女人的包,往地上一丢,女人还想去抢却被男人推了个趔趔。
“你们两口子没商量好呀,闹成这样!算了,我不要了。”成星说。
“给你,你拿钱来。”男人固执地说。
“不要。”成星打定主意了。
“我就知道你身上没有钱,我跑江湖几十年,见得多了。”男人反唇相讥地说,“你老婆回去非找你拼命不可,出了人命案,我可担当不起。”
成星又“切”了一声,准备进屋。
“老婆子,这人根本没钱,你说同意。”男人提高嗓门说,故意说给成星听。
“嗯,同意。”女人随了男人的意思,点了头,大声应答。
“兄弟,拿钱吧。”
成星折转身,回到男人面前,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钱我有,可我不要了。
“哎,”男人顿时摆出一个武术架式,说:“你分明是拿我开心嘛,我不客气了。”
“喂,干嘛?你是做生意的,还是来打架的。俗话说,和气才能生财,有话好好说。”冯旭晖上前一步,挡在男人与成星之间。
慢!谢春鹏拉住成星,劝道:“这种人别惹,你逞什么能,这是咱家门口,不是惹火烧身嘛。”
成星翻了几下白眼,表示不在乎。然后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什么我买不起。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鼎钢是什么地方,你们这样的纺织行业,快垮了。我们家三个人都快下岗了。”
成星说着,把钱丢过去,说:“我也不要你一包,你给三件就行了,我们哥仨一人一件。”
那对男女接过钱,留下三件T恤,转身往院外走,边走边对天看那两张百元票子,好像要验证真伪。
“假不了,这里是我家,如假包换,随时来找我。”成星还在较劲似的对着那对人影大喊。
等那对卖衣服的人走远了,小曼姐说,感觉这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夫妻,倒像是一对骗子。成星不认识小曼姐,就没好气地回复:“你不懂,这是名牌,本来180块一件,现在180块三件。值了!”
小曼姐说:“我听我工商局的朋友说,现在很多这样行骗的……”
冯旭晖暗地里扯了小曼姐的手,小曼姐就打住没说了。在成星挑着衣服颜色的时候,冯旭晖对小曼姐说:“你们北方人就是太直!”
谢春鹏挑了一件浅蓝色竖条纹的,说是跟阿根廷足球队的衣服风格接近。“哈,我穿上就跟马拉多纳一样了。”
成月突然说:“哥,这衣服买得好!阿旭阿谢你们两个一人一件,但不是白给,要帮着我哥做事,今天一天,把这堆煤炭变成藕煤。”
“好,这我才穿得安心。”冯旭晖二话没说,就脱下皮凉鞋和丝袜,白皙的赤脚随即踏入煤堆。谢春鹏丢给他一副纱手套,冯旭晖接了,拿起铁锹开始搅拌。
冯旭晖对成月说,希望她多赐“大作”给团刊《天梯》,成月说,看你说的,什么“大作”,真不好意思,我胡乱写的,算得上什么作品。不过,我希望的是,若我写的不够发表条件,希望不要用上,免得我会过意不去的,如果硬塞上去,这会给《天梯》丢脸,你说对吗?
冯旭晖说,那是当然。你们纱厂自己的文学社怎么样了?如果需要,我会每期寄上一篇给你的,只要你们不烦看我的劣作就行了。
成月说,我已经没有心思班文学社了,厂里在搞改革,承包,下岗。说着,拉起小曼姐就走,丢下一句:“你们干活,我跟小曼姐到纱厂街买菜去了。”
她们走路去纱厂街。一路上,两个人说起刚刚那一对卖衣服的男女,小曼姐就觉得成星可能上当了,那对男女应该在“演戏”,故意引人上钩。
成月也觉得是,但是她觉得谢春鹏的处理是对的,不能在自己家门口打架,同时她突然有了灵感,就像写文章一样,让她想到了去承包纱厂的经营业务。
小曼姐问:“怪不得冯旭晖看了你的诗歌,夸你是个有才干的青年,有大显身手之地,我可真羡慕你呐,不像我,毫无出息的。”
成月说:“小曼姐还是你的路子走对了,去了税务局。我虽有那么多的长处,厂领导对我也很器重,可工作不合胃口,到纱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小曼姐吃惊地看着成月,问:“我听说,纱厂快发不出工资了,是真的吗?”
成月说,我本来是个“乐天派”,可一想到前途一事,就会暗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站立在一个小山包上,对着远处吟诵起她的《孤雁吟》来:
嗷!嗷!嗷!
浓黑的山空里回荡着你那载满凄苦与焦渴的鸣叫声,震落片片枯黄的秋叶,飘零在我孤行的山径上。
嗷!嗷!嗷!
疾风传送着你渐远的鸣叫声,唤醒我脚下的落叶,挣扎着游荡,跌撞在凄凉的秋风中,就象我那柔弱的灵魂一样。
嗷!——嗷!——
你,歌唱着远去——继续你孤独的远征。你这绝无锐利的爪牙,发栗的长嚎的温良的天使,在这杀机四伏的征途中,你时刻会被凶猛的秃摩追猎,被潜伏的豺狼吞噬,被暴风雨摧折……
嗷——嗷——
你,用你特有的欢笑,驶向远方,驮着伙伴们的嘱托,去寻找求通向光明与温暖的路径……
你,很自豪,尽管征途会有迷茫、惊恐、呻吟;甚至还会象殉道者一样庄严地死去……
嗷!……嗷!……
在这黎明的山径山,我谛听着你的预言,注视着你的背影,于是我便隔着冬天看见了春的秀发……
嗷——
我在这纷飞的秋叶中,等着你的归来,请捎一片绿叶,给我焦、渴、柔弱的灵魂,好吗?
嗷!……
成月的轻声吟诵,小曼姐却感到了一种沉重。成月说,最近半年来,纱厂的领导变了蛮多,那个最信任她的一把手调到二轻局当局长,底下的都是那些没用的家伙们,纱厂的中层干部没有一个是称职的,唉!还是懒得说为好,我是一个“不安分守纪”的工人罢了,别人的争夺“皇位”,与我无关,我也永远爬不上那平平的小坡。可悲吧。
去年探亲假,我到处去“疯”了一阵,在广州“颠”了蛮多地方。我是到中专同学那里去走了走,实际上是考察一下纺织行业的市场。我真的后悔来到这个厂,是因为我中专毕业,有一天我们厂长及书记到我家看中了我,就把我要来当了一个“笨蛋”技术人员了。我真不该感谢他们。
还是你好,在税务局上班,旱涝保收。再不济,在鼎钢也比纱厂好。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厂领导让我承包,我别无选择了。与其等死,不如觅活。
小曼姐再度感谢冯旭晖了。如果不是顶冯旭晖父亲的职,她估计没机会离开纱厂,现在面临的跟成月一样的困境,说不定还不如成月。成月的话,让小曼姐五味杂陈。
在成月家里吃完中饭,成月跟小曼姐在里间屋里午睡,冯旭晖、谢春鹏、成星就在厅屋的躺椅、竹板床上胡乱打盹。下午,天气炎热,人也懒洋洋的。冯旭晖在工厂站工区当铁路工时,基本上不外出干活的。
挨到傍晚,几个人把那对煤炭“消灭”干净,成星提议到纱厂街街上去喝啤酒。
“哎——卖雪糕哩,奶粉充足的鼎钢雪糕——”
冯旭晖一听,很是稀奇,就喊了一声:“买雪糕。”
骑车而过的小青年刹车,来到冯旭晖面前。冯旭晖接过雪糕一看,包装纸上真的就是鼎钢的雪糕,而且就是铁运中心冰厂制作的。“怎么卖?”
“两毛一支。”
“价格也不贵呀,跟其他雪糕一样的价。”
“但是,好卖。”
成月感叹说:“鼎钢真的牛,雪糕都好卖。”
冯旭晖说:“成月,听小曼姐说了你们纱厂的情况,你们准备怎么办?”
成月长叹一声说:“我准备学上午那一对卖衣服的人,到外面搞推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