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暖风吹进了休息室,大家昏昏欲睡。电话铃响了,反应最快的蔡大个接了,兴奋地问“哪里”,然后说:“阿旭在……”把话筒搁在桌上说:“阿旭,苏云裳找你。”
“阿旭,给你布置一项光荣的任务。”苏云裳笑着说,听起来情绪饱满。
冯旭晖心想,这个“红五月”可忙活够了,“钢城音乐会”每天晚上的排练,五四青年节出刊《天梯》,还没来得及休整一下,又来了任务。苏云裳真的是主意多,能折腾。
不等冯旭晖做声,电话里的苏云裳就说:“我们的团刊,一炮打响,名声在外呀。今天上午,著名特邀记者丁剑其采访了我。我跟他说,主要功劳是冯旭晖。他说跟你很熟,他下午会去找你。”
冯旭晖说:“书记,这就是你说的光荣的任务?”
苏云裳的心情非常高涨,大声地说:“这都不算光荣的任务吗?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来编织你们。”
等电话那头的电影《青春万岁》台词抒发感情结束,冯旭晖才问:“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我该说些什么……”
苏云裳说:“怎么做的就怎么说,不要拘谨。”
这样的疯劲,让冯旭晖想起参加总厂团委“五四”表彰大会。会议前的空档,那个高大宣传部长王一斌在台上拿着话筒活跃气氛,提问团委一年的工作方针、工作目标,回答正确则飞下去一个小礼物,回答错误则罚唱一首歌。
不知怎么,王一斌在偌大的大礼堂里发现了苏云裳,点名让她上台唱歌。并介绍了工务段团支部的团刊《天梯》,质量非常高,纯手工钢板刻印。直到苏云裳上台,王一斌握住她的手,介绍说:“团刊《天梯》就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他叫苏云裳。”
众目睽睽之下,苏云裳干干脆脆地朗诵了的《青春万岁》里的那首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
作为“一类团支部”书记的苏云裳,在领奖之后,发表获奖感言时,王一斌要求每个人“出新”,说出一句与众不同的句子,苏云裳突然冒出一句:“欢迎大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2704”。说完,逃也似的下台了。
会场里都哈哈大笑,大声喊着“2704”。会后,男青年纷纷喊她“2704”,甚至到忘了她的本名。她则大大方方应着。2704,四位数的电话号码,是鼎钢内部电话。工务段机关四台电话,书记、段长各一台,调度室一台,其余人员共一台,就是2704。
接下来的日子,工务段小院的电话骤然多了起来,很多都是找苏云裳的。
“苏云裳,电话。”
“苏云裳,还是找你的电话。
“苏云裳,一个男的找你。”
“苏云裳,干脆把2704给你当专机算了吧,党政工团嘛,一人一台。我们几个,另外申请一台。”
下午,丁剑其来找冯旭晖。不一会儿,黄满志喊着外出干活去。冯旭晖让丁剑其改期,赵秀才说,今天晚上章建云会来,让丁剑其稍等,或者晚些时候再来。
等他们干活回来,却看到中心工会主席易正坚到了工厂站班组,同来的还有琳姐。冯旭晖正好远远看见了,就在门口有人喊:“琳姐来了,琳姐来了。黄麻子,找你来了。”
黄班长听到声音,从休息室小跑出来迎接,口里念叨着说:“易主席这是搞突然袭击呀。”
“我可不是突然袭击,是突然感激。我是来感激冯旭晖的,你负责刻印的团刊《天梯》,在总厂工会获得‘读书活动’大奖了。冯旭晖呢?”
黄班长指着身后说:“冯旭晖不是在这里吗?来,冯旭晖。”
看到面前的冯旭晖,易主席说:“除了眼镜还是一样的,整个人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呀。长头发变短了,妹子一样的白面书生也变成壮小伙了。不错!”
冯旭晖低着头,脚在水泥地上胡乱划着,身体随着脚尖的弧度左右摇摆着。
“还会害羞呢。”易主席笑道。
“没有!”冯旭晖否认,立刻抬起头看着易主席说:“我不是害羞,是不习惯。”
这种快速的反应,出乎冯旭晖自己的所料,更让易主席不自在,以为对方误解了,或者听岔了。“不习惯?不习惯什么?”
“嗯,不习惯听好话,不喜欢奉承。也不对……”
看着语无伦次的冯旭晖,易主席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实事求是最好。不要奉承,但也不要动不动就说风凉话。不要以为敢于跟领导对着干,说领导的坏话,就是好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旭晖想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也年轻过,我懂你。你多大?二十岁有了吧?”
“已经满二十了。”
“嗯,很年轻。好好干。”
琳姐终于收住了笑,对冯旭晖说:“我想起了你第一天在段里报到的时候,我把你当女工了。”说着,又笑开了,边笑边说:“现在好了,健壮了,像个男子汉了。”
韩啸波想起赵秀才的话,就说:“阿旭是男生女相,有福之人呐。”
丁剑其来了,听到易主席他们夸奖冯旭晖的话,就说了来意。易主席连连说,好事,好事。他说,冯旭晖是“人才难得”。还说,《天梯》封面纸张太薄了,容易打皱,能否用素描纸代替,不过成本可就高一些了。而且,易主席写了一篇文章《我们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旗帜鲜明地表态,要给予支持,油墨、绘图纸、印刷机,要他们申报工会读书活动奖项。
易主席说完,带着琳姐走了,把时间留给了丁剑其。
丁剑其问冯旭晖,一个人包揽了《天梯》的美术、书法、文章、刻印,这样的多面手是怎么练就的。
冯旭晖介绍说,写文章,只需一支笔,一些便宜的稿纸就可以了,不需要多大的投资。
开始也不是写文章,准确的说,是喜欢写日记。也不是喜欢写日记,而是父子之家太冷清、孤独,就把日记当成了知心朋友,把内心的话向日记倾诉。最先的日记,也是宣泄。中学的时候,一本《作文入门——写好观察日记》的书,把他的日记内容提升到了“文章”层次。日记的内容不再是发泄情绪,而是记一些通过观察之后的人与事。
写日记的时候,他写字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像练字那样给父亲检查。日记里字,也一天天在变化。不过,进厂以后,父亲不再让他练字,而是他已经习惯性地注意起字的美丑了,看到马路边写横幅标语的人,他就会习惯性地停下看,心里还会记着人家怎么运笔。
父亲说了,“字是打门拳”,到一个地方,别人不了解你,但是你漂亮的字一出手,就会让人对你产生好的看法。这一点,在每次填表时,都会有人感慨。冯旭晖填完表,就会充满自信地看着对方。其实,最先冯旭晖是怕填表的,因为怕填“家庭出身”一栏。漂亮的字,无意中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或者都不会去想“家庭成分”这件事了。
一笔好字,先是在《年轻人》杂志获奖,接着在班组记录本比赛中,获得了总厂“第一名”,后来团刊《天梯》的刻印,自然就让人想到了他,独特的仿宋刻印字体。
这些天,在路上,不时会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对他微笑,也有人会直接夸他有才,有人会问他找没找对象。冯旭晖觉得身下的单车飘飘然,继而,慢慢想起父亲的“好”来。
从乡下来到父亲的城市,冯旭晖的世界完全颠覆。其中,抄写锦句、名言,练习方块字,是每天的必修课。父亲从报纸上找来的资料,让他工工整整抄在漂亮的日记本上,隔一段时间还要温习一下。方块字,其实就是那时候的“小字本”,那些方格比材料纸的方格要大,必须做到横平竖直,结构合理,稍有潦草的“跑”动,就会整页整页的撕下,毫不留情地让他重新写。
少年时期的冯旭晖,对父亲又恨又怕。如今来看,“字是打门拳”的确是有些道理。
苏云裳也跟丁剑其交流过,创办团刊,除了版式灵活、刻字整齐漂亮,文章质量也高。冯旭晖的《枕木》《钢轨》《信号灯》,谭晓风的《小草的心》等,不时被人提及。工务段每个班组的墙上,《天梯》都会与那些学习资料摆放在一处,翻看的频次更多一些,有的班组被翻看得皱巴巴的了。冯旭晖想着,以后每个班组发放两份,其中一份作为收藏。
自接手团刊之后,冯旭晖就对报纸、杂志更加敏感,无论到哪里,看到杂志就会顺手翻开,迅速浏览也没有插图,对于那种线条画,总会想方设法描下。即使在班组抄写本子,他也喜欢找杂志的插图。
下了班,冯旭晖跟丁剑其从铁路上去赵秀才的血鸭店。店子四周的大树小树都绿意盎然,菜地里的青菜也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师娘夏菊英正在菜地里掐菜心,看见冯旭晖他们来了,就站直身说:“来了,等下吃最新鲜的菜。”
冯旭晖打着招呼说:“师娘,今天晚上吃饭的客人多不多呀?”
夏菊英回答说:“加你们才两桌。”
“我来帮你洗菜。”
“不要你洗菜,你帮小奇辅导一下数学吧。我跟你说,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给他吃茨菇(用弯曲的手指敲打对方的头顶盖)。”
赵芳菲、小奇陆续回家。赵芳菲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回来,女的是廖书记的女儿廖红,男的冯旭晖不认识。赵芳菲说是夜校同学。“你们今天晚上要上课吗?”冯旭晖问。
“不用上课。”赵芳菲回答之后,带着他们去里间的屋子。里间的屋子,是在菜园里分割了一块菜地,春节后找了一些枕木搭建起来的。赵芳菲原先跟弟弟一间房,各人一张床。有一天秋天早上,弟弟起床之后去撒尿,走了几步复又打转,拿了一条枕巾挡住高高拱起的裤裆。赵芳菲看得脸红心跳的,就跟父亲说了弟弟长大了,要分开睡了。
开始,弟弟搬进了小书房。等赵秀才积攒够了枕木等材料,就喊了班里几个老师傅,利用周末休息时,就搭好了一间屋子。这说明,两个孩子都长达成人了。
冯旭晖问:“今天的数学听懂了没?作业会不会做?”
小奇说:“懒得做!”
冯旭晖就跟过去,让他拿出数学书。小奇看起来比较乖顺,圆圆的脸蛋,五官清秀,像夏菊英。他只好从书包里取出数学书,做开了作业。冯旭晖看着他做题,也没有多少疑问,就说:“搞了半天你听懂了,为什么说懒得做?”
“他们老是看牛一样看着我,看得我烦躁。”小奇嘴巴嘟着说,一只手在抚摸着一个红红的青春痘。
冯旭晖的手在小奇后脑勺捋了捋,苦笑一声。回想自己初三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对父亲那些不信任的话,非常的反感。内心总是想着对他对着干,你要往东,我偏往西,看你怎么着。其实,小奇对赵秀才那些读老书得来的道理,经常质疑。却又懒得去争辩,只能消极抵抗。
章建云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同学站起来对赵芳菲说:“祝你生日快乐!”冯旭晖有些尴尬地说:“赵芳菲的生日呀,为什么不早说,我啥礼物也没准备……”
赵秀才说:“一个小生日,要什么礼物。”
廖红说:“我们女孩子十八岁生日,就是一朵花的年纪了。这可不是小生日哩。”说着,给了赵芳菲一双皮鞋做生日礼物。那个男同学则送了一个影集。
赵芳菲很是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很快,他们三个吃了饭,又回到他们的小空间去了。小奇也扒拉几口饭,说了声做作业去了。
赵秀才跟章建云说:“小章,你的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总厂对于我们这批1958年进厂的工人,有退休顶职的什么什么……新规定吧。”
章建云喝着酒,看着桌上的血鸭说:“是呀,我给你考虑过了,你退休的话,目前只能给赵芳菲顶职,小奇年纪太小。”
赵秀才却说:“我听老乡说,他儿子才十四岁,改一下年龄,也顶职了。”
夏菊英一直在忙着那一桌客人的事,血鸭,菜都上齐了,才回到这边陪着喝酒。她接过话题说:“莫造孽啰,我们家小奇才十五岁,就顶职进厂做事,那不是当童工啰。他能扛得了钢轨,背得起枕木?他的身体还没长,不会压成矮子吧?到时候找对象,那个妹子看得上?”
章建云的意思,让赵秀才晚三年退休顶职,到时候小奇自然就到18岁了,说不定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分配工作了,用不着顶职了。这指标留给赵芳菲,两个孩子都解决了工作问题。
赵秀才长叹一口气,担心政策经常变,到时候没有退休顶职了,拿石头打天去!而且,这次总厂好像是鼓励提前退休,今年退休的工资可能会加两三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