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班组记录本,会闹出这么多的事儿。苏云裳变着法子批评冯旭晖,段里廖书记也过问了。
起先,冯旭晖不想接手记录本,是不接受戴着“兵头将尾”头衔的“黄班长”。在冯旭晖的脑海里,对一切有头衔的人形成了“天敌”一样的概念,不喜欢他们。在父亲所在的税务局,那些戴头衔“欺负”父亲的人,他昂着头或者低着头佯装没看见;在技校时,他就站在了班长曹向荣的对立面,配合韩啸波“整”他;到了工厂站工区,他心里就抵触班长黄满志。所以,当班长让他抄写记录本时,心里是不愿意的。
是韩啸波多事,觉得写班组记录本是“合理躲懒”的好办法。冯旭晖当然要给面子。可是,面子给了这个就没给那个,赵秀才明显的不悦。赵秀才为了写这些记录本,要么在巡道闲暇时“赶写”,要么下了班在休息室“加班写”,然后换取几个“待休”票,在家里“血鸭店”忙活时,就可以“休假”。
少了班组记录本,赵秀才每月少了2块钱的津贴,少了若干“待休”。看着赵秀才对自己冷眼的样子,冯旭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天真地想,把自己得来的“待休”票让给赵秀才。这一想法被韩啸波大骂了一顿,觉得冯旭晖太老实了。这写记录本的差事,又不是你冯旭晖偷来的,抢来的,是组织上安排的重要工作。再说,“待休”票给了赵秀才,黄满志会不高兴的。
兴致不高的冯旭晖,抄写记录本的时候,基本上是应付了事。让黄班长觉得不满意,然后归还给赵秀才。直到苏云裳看了记录本,调侃了一句,说这个字绝对不是那个《年轻人》杂志三等奖获得者写的,或者说这个人的字绑上了沉重的枷锁。做人做事,要么做好,要么不做。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冯旭晖知道,苏云裳是在批评自己。后来,在曹向荣到班里扳手腕戏弄阳胡子,邓子聪打翻了茶杯弄糊了记录本时,冯旭晖干脆重新把记录本抄写了一遍。这次,他全部用仿宋字体工工整整抄写,在大伙闲扯、下棋的工夫,他就趴在休息室书桌上抄写。
赵秀才在他背后看着,一股浓烈烟雾喷到了冯旭晖鼻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回头想让那人走开些,见是赵秀才,他吐着烟雾说:“就这字,花里胡哨的,没有多少真功底。”
这些风凉话,韩啸波听到,就会放下武打反驳说:“老秀才,你是舍不得这个师爷的活吧,那就你继续抄呗。”
赵秀才说:“我老朽了,眼睛花了,做不了这个事了。”
韩啸波“嘿嘿”一声,说:“你带毛笔书法徒弟写字,眼睛就不花了?”
赵秀才也“嘿嘿”笑着,说:“那不一样。”
冯旭晖也反唇相讥地说:“有什么不一样?收钱的感觉不一样吧。”
赵秀才为了显得他并不是在说风凉话,就说:“最先是别人求着我写记录本的,说我的字写得好,我还不愿意呢,那么多本子,要写好就要花功夫。有人说我为了几个待休票,嘿嘿,我一个巡道员,时间有的是。有人说我在乎那两块钱的津贴,那也没错,那是劳动所得。但是我不缺那两块钱,把抄写记录本的时间用在我的血鸭店,那可是十个两块钱都不止。”
冯旭晖没有搭理,阳胡子却对几天没有说笑的黄满志说,要不就把记录本归还给这个老猴子算了。
从阳胡子的口气里感觉,赵秀才应该对记录本心存不舍,但是口里却不明说。见黄满志坐在那里闷着头抽烟,赵秀才说:“人家小冯不是没答应交吗?你现在非得要他交本子,不是跟我一样,被强奸了一样嘛。”说完,看了黄满志一眼。黄满志继续抽烟,仿佛抽烟可以随着烟雾去腾云驾雾,麻痹自己一样。
韩啸波说:“赵秀才,你上次不是自愿交的,是被黄麻子剥夺了写本子的权力。”那神情,直接针对黄满志的权力,刺激他。而黄满志仍然不为所动地抽着烟,想着心事。
韩啸波又说:“阿旭还是吃亏,原先黄麻子怕老猴子不听话,变着法子拢着他,上班时间写本子。到了阿旭这里,变成了工余时间写。今年不给阿旭评个先进,我就跟黄麻子急。”
黄满志终于把烟屁股一弹,踩灭,说:“我真要是安排阿旭不去干活,躲在屋里写记录本,合适吗?不闹翻天才怪。”
赵秀才说:“不会闹。”
黄班长说:“不会闹,暗地里下套的就是你。还以为我是小冯什么人呢?”
阳胡子眼睛一亮,抢过话说:“什么人?你就当他岳老子呗,你不是有个宝贝女儿吗。哈哈哈哈。”
“你想死!”黄班长脸上终于冒出了笑意。
“我是想死,是想死了你家翠兰。”阳胡子说着跑开了。翠兰,是黄满志的女儿。
看得出,拿冯旭晖与黄满志女儿开玩笑,黄满志是发自内心的笑,说明黄满志是喜欢冯旭晖这小子的。
赵秀才则提醒道:“真的想死吧,不许谈女人!”
见黄满志笑了,休息室里人全都笑了,知道这些日子“女人”警报解除了。在恢复轻松活泼的氛围之后,冯旭晖本想跟赵秀才解释几句,却违心地指了指班组墙上挂的标语牌,“这些油漆字是你写的?写得好呀!没说的。”
赵秀才纠正说:“这是颜体,但不是油漆写的,是宣传颜料,要是油漆写的,则可以保留好几年的,岂不没事可干了?”
赵秀才又说,后来发现,标语每年都要改,油漆写的反而难得麻烦,油漆太黏稠,写起来不流畅,写错了不好改,要用松节油才能擦干净。颜料就好多了。实际上,宣传标语不会一成不变,一阵风一阵风的,隔不多久就要更换。要颜料写,方便多了。
“以后,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你,如果你愿意学的话。”赵秀才似乎是武打里的“武功高手”,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弟子,急于给弟子传授武功一样。
韩啸波趁机把气氛拉到高潮,对赵秀才说:“为了老猴子收阿旭为徒弟,今天晚上,在血鸭店举办仪式,本少爷最近手气好,我请客。黄麻子,你来当主持人。”
黄满志只是一味地笑,对着冯旭晖说:“你还不认真抄,给我拿一个第一名回来!”
到工厂站工区第一天,冯旭晖就觉得赵秀才身上有着其他师傅不一样的味道,好像要文气一些。干活回来,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光膀子,而是穿着背心。抽的烟,是农村老人的水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很享受。实际上,冯旭晖一直对赵秀才保持着敬意。此时,他郑重其事地站立,然后毕恭毕敬地对赵秀才打了一个拱手,就像武打里一样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渐渐地,冯旭晖有事没事喜欢往赵秀才“血鸭店”里跑。韩啸波喜欢在这里吃喝、打牌,冯旭晖则看赵秀才写字,赵秀才也教他练字。
有一次,冯旭晖突然想起一句话,就问:“师傅,你不是说我们这些人,不会长久留下来吗?”
赵秀才呵呵一笑,说:“我是这么说了。不对吗?”
冯旭晖说:“可是,我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大家觉得班里的氛围很好,每天都有笑声。你看,韩啸波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许文强的那一套,也不怎么多懒了。”
赵秀才沉吟片刻说:“嗯,都是迟早的事。”又说:“小韩脱下那一身,是我给他点拨的。他说,他就是要给领导吊儿郎当的坏印象,然后就像嫌狗屎一样,打发他走。他没想到领导这么包容,我看他老是躲避路人,就告诉他,是你这一身衣服惹眼,大家都穿一样的蓝色工作服,鬼才认得你。呵呵,他就开始穿工装了。”
赵秀才说得轻描淡写,在冯旭晖这里却是雷霆万钧般的震撼。“师傅果然是高人,我一直都纳闷,啸哥怎么突然把许文强那一套脱了,我当是苏云裳的面子。”
见赵秀才还是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冯旭晖思忖,苏云裳的面子韩啸波会给,可是苏云裳几乎在躲开韩啸波。为了不跟韩啸波纠扯在一起,她心爱的冯程程服饰一直压在箱底没穿。苏云裳不一定会去接近韩啸波,或者担心韩啸波以看电影、去公园划船为前置条件要挟,干脆没答应。
最让冯旭晖尴尬的是,段里的廖书记把韩啸波脱去许文强装束的功劳,记在了自己头上。
“廖书记来了,参加我们早会呀。”有人早就在外面大声喊着。就像哨兵发送信号一样,休息室里一阵手忙脚乱,不该做的事情就停止了,该藏匿的迅速藏匿。
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廖书记带着工会主席袁新辉亲自参加工厂站工区的班前会,说工厂站工区班组记录本“第一”这面红旗不能倒。他的到来,让黄满志也“这个这个”装模作样地说起官话来了,平日里的荤段子也没有了。
“没味,书记来了,我们的班会没味了。”阳胡子把冯旭晖的感觉说出来了,冯旭晖感觉阳胡子胆子就是大。
廖书记没有恼怒,转脸问阳胡子:“你们的班会,原来是什么味?看了你们的记录本,味道蛮好的。”
“本子上能有啥味?有烟味吗?有肉味吗?”阳胡子话音未落,整个休息室就哄堂大笑起来。冯旭晖以为廖书记这下子难堪了,没想到廖书记不慌不忙地说:“哎,你小子说对了,你们班为啥能够夺第一,除了冯旭晖的字写得工整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有人情味。烟味,肉味,就是人情味。不像有的本子,干巴巴的照抄文件、报纸。那样的本子,写得再好,也没文件的印刷体好。是不是?”
看着廖书记变被动为主动,冯旭晖变担心言语冲撞为安心了。
阳胡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桌子前,看着冯旭晖面前的记录本,还没翻开呢。他伸手去拿记录本,说:“我倒要看看,冯旭晖写了些啥?怎么就有了人情味?”
说话间,本子到了阳胡子手里。他翻开最近的记录,念了几句,诧异地问道:“黄满志开会是这么讲的话吗?哪有这么好听,道理也没有这么规整。”
“你懂什么?你那叫口语化的语言,冯旭晖记录的是书面化语言。”韩啸波说。
“问题是,黄满志讲的不是‘要强化民主意识’,而是‘你他娘的有屁就放,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在他这里变成了,充分发扬民主,让每一个员工都有适合自己的岗位。还有我们说的‘学文件’,在他这里变成了‘不能在班组打牌赌博’”。
一片笑声中,廖书记也存了疑问,记录本上这些话,应该不是出自于黄麻子的口,这是一种被美化了的语言。刚才也听了班前会,都是口语化的语言,怎么到了本子上就变了?
这个疑问,阳胡子在替廖书记答复了。“好你个阿旭,你可真的有耐心,你是先把黄麻子的话记录在别的纸上,然后再誊写到本子上的。誊写的时候,就换了一种说法。我说呢。”
廖书记也发现,冯旭晖面前的报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像是草书,看不清楚。一屋子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冯旭晖。尤其是韩啸波,一张脸都贴到冯旭晖的鼻尖了,看得冯旭晖怪不好意思了。
廖书记满意地对大伙说:“我们班组这个第一,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是别人难以超越的第一。我放心了。”
阳胡子马上接话说:“廖书记放心了,我们大家都放心了。从明天开始,您再也不用到我们班来蹲点了。是不是呀?兄弟们。”
韩啸波、邓子聪跟着起哄说:“是——”。其余的人,只是忍不住地笑。
廖书记看着两个年轻人,故意板着脸说:“是什么是,过了脑子没有?”然后看着阳胡子说:“是什么是,你是党员,是军人出身,就不会带个好榜样?”
“是!”
“是什么是——”韩啸波学舌。
全班人又乐成了一堆。
等大伙笑够了,廖书记使劲清着嗓门,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廖书记说:“咱们笑归笑,现在言归正传,不是开玩笑哈。我始终觉得,班组是一个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班组抓好了,企业就好了。这就是我重视你们班组记录本的原因。何启成书记说过,班组的阵地,我党不去占领,别的思潮就会去占领。班组的早会,不用我党的思想政治工作去宣讲,那么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会渗透。希望你们再接再厉。”
说完,廖书记环顾班里的人,说:“年轻人,不错。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这就是让知识分子唱主角的初衷呐。”
这话让冯旭晖脸红了。知识分子这顶大帽子,显然与自己相差十万八千里。“小冯做事很用心呀,他是认真读了我们的学习资料的,对总厂和中心的形势任务是熟悉的,而且,还能够巧妙地融入到记录本当中来。是个好苗子。”
“阿旭同学是典型的内秀的人,肚子里有货,就是不爱往外倒。”一直沉默的黄满志接着廖书记的话题,说着不知是夸奖还是贬低冯旭晖的话。
韩啸波却说:“那你们就想办法让他往外倒呀,比如说,当个宣传干事什么的,他写出来了,不就‘倒’出来了嘛。”
“有道理,就该把阿旭调到段里去,可千万不要像上次象棋比赛那样借调、抽人啊。结果,我为段里争得了荣誉,却被班里扣了很多钱,抽烟都只能抽这种跛罗货。”韩啸波借机发挥,拿出赵秀才的水烟袋。
“有这事?”廖书记问。
黄满志说:“钱是扣了,不扣钱对班里其他人不公平,这是班组‘小立法’明确的,对事不对人。”
廖书记却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