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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半边户(1 / 1)


这天早上,冯旭晖感觉班组的气氛有些异样,除却前坪的落叶成堆没人打扫,轨道车班的“牌友”姚满哥神神秘秘地跟阳胡子耳语了一番,烟雾飘飘地在门前的铁路线上往“血鸭店”方向走去。韩啸波也在钢轨上玩着单车杂耍,一派轻松活泼。

很显然,黄满志没来。开早会了,由副班长阳胡子主持。

“知道大麻子为啥没来吗?昨晚惹麻烦了,想知道是啥麻烦吗?”阳胡子在那里讲开了,一班人饶有兴致地听着下文。

黄满志是一个人一间的单身宿舍,下了班,单身汉没事就喜欢到他的屋里打牌、聊天。有时候,他老婆来探亲,黄满志早早就把门关了,抓紧时间跟嫂子亲热。大伙也懂味,不去打扰。

阳胡子的故事开了头,冯旭晖佯装尖着耳朵听,否则一声“干活去”,大伙就会责怪这个不认真听讲的人。赵秀才也在认真听,在一边抽着烟。阳胡子说是半夜三更听到了两个人在宿舍打架,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女人带着哭腔。开始,老师傅一听“打架”,就会心一笑道:“久旱逢甘霖,烈火遇干柴”。

女声: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老实。

男声:嘿嘿,又来了。我哪敢不老实。

女声:你这床上怎么有女人的长头发。

男声:不可能。真是奇怪,哪来的长头发,不会是你的吧?

女声:哼,我的头发有这么长吗?而且,还开叉。

男声:可能,可能是我只是把屋子借给了别人,谁叫我是住单间呢。你应该懂得这些半边户男人的苦楚,可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好条件呀。

女声:你说是哪个?我去问一下。

男声:也是老乡,你明天问就是,他老婆前几天才走。

女声:不行,今天问,明天你们会商量好了骗我。

男声:老婆,天地良心,我发毒誓总可以了。

女声:谁信!你的床,这个睡一下,那个睡一下,我们怎么睡?

话外音,大麻子一听,老婆的话有松口,就讨好起来了。

男声:以前我们睡旅馆的床,不也是这个睡一下,那个再睡一下。莫胡乱猜了,来吧,都急死我了。

感觉到阳胡子说的是“荤段子”,冯旭晖就会悄然拿了书,到院子里去了。为此,赵秀才说他是脸皮薄,爱脸红。阳胡子调侃他是“闷骚型”的。“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不喜欢的,那是有病。”

忽然,冯旭晖听到休息室里一片哗然。他估计,“黑话”故事差不多了,该讲正题了。他快步走到休息室,却见阳胡子把谢春鹏往屋子中间一推,谢春鹏好像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韩啸波去拉他起来,被他甩开手,似乎是生气了。阳胡子在一边哈哈大笑,说:“谢春鹏呀,站起来呀。”

谢春鹏就是不站起来,还笑着说:“地上多凉快呀,起来干嘛。”

阳胡子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把邓子聪抱住,使劲往上拽。谢春鹏使了牛劲挣扎,蹲在地上,像是一个大铁陀,硬是没让阳胡子得逞。见阳胡子缓了劲儿,松开了手,老实敦厚的谢春鹏立马起身,旋风一样,往门口刮了过去,直接跑到厕所里去了。

阳胡子也没追,喘着粗气,笑道:“这小子,身体可以呀。裤裆里像藏了根撬棍。”

“你们要不得,欺负老实人。”冯旭晖总算看明白阳胡子在干什么,忍不住说。

“好了好了,出去干活了。”跟黄班长一样,闹够了,就是外出干活的时候了。

一路上,阳胡子还在逗着谢春鹏,说着“种猪”排名的事。凭经验,谢春鹏应该身体最好,以后必然“榜上有名”什么的,遵循之前排名规则,就叫“谢三”。

邓子聪估计在看武打,没听到前没听到后,只听到谢春鹏可以参与排名,就抢着话说:“我也要参加排名。”

阳胡子与几个老师傅看着邓子聪哈哈大笑。“哈哈,好呀,邓子聪,你就接替原来的排名,排名第四,邓四。哈哈,邓家后继有人呐。”

“真是哦,那么巧,谢春鹏是谢三,邓子聪就是邓四,刚好跟原先的排名一样。”

“对呀,谢三,邓四。”

邓子聪问冯旭晖、韩啸波排名第几?韩啸波说:“我们俩暂时还排不上。因为,历史上没有我们韩家、冯家的一席之地。非常遗憾。”

邓子聪一高兴就喜欢吹着口哨,声音尖利。阳胡子却很烦这种声音,对邓子聪说:“你呀,还是叫你邓钉耙更合适一些。”

他已经知晓“钉耙”的内涵,就是被人当枪使的意思,就说:“钉耙就算了吧,请叫我邓四。”可是,阳胡子却没有让邓子聪得意洋洋的意思,坚持说:“嘿,钉耙好,我喜欢钉耙,那就叫‘邓四钉耙’。”

韩啸波觉得好,就喊“邓四钉耙”,冯旭晖就赶紧走开,担心邓子聪再次埋怨。

“走了,砂石线干活,今天速战速决,走了!”阳胡子笑嘻嘻地喊着。老师傅们心照不宣地起身,麻溜地拿起工具出门。“今天,黄麻子快活去了,我们兄弟也要快活。”冯旭晖从大家的脸上感觉,这个干活应该就是敷衍一下了。果然,把砂石线一个翻浆冒泥的地方简单处理了,几个年轻人就吆喝着快步回班组,几个老师傅慢悠悠地吸着烟,讲着老家的事,没急着回。

阳胡子对韩啸波、邓子聪说:“抓紧时间,把你那屎尿屁处理干净,去血鸭店。”韩啸波说:“早就处理干净了。刀快水烫,快刀相向。”边说边做了个伸脖子宰鸭子的手势。实际上,他们说的不是宰鸭子,而是打牌宰“钉耙”。

韩啸波感慨,要拥护阳胡子当班长,这样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阳胡子也不客套,说:“不是吹牛,厂区内这点铁路线,有啥修的,一年不修一样跑火车。”

韩啸波觉得美好的日子就在不远处,兴致勃勃地说:“哥们,等明年黄麻子退休了,你来当班长,兄弟我跟着你混了。”

话音未落,冯旭晖发现了一脸阴云的黄满志坐在班组小院的枕木上抽烟。“黄麻子”,他脱口而出的话,封住了韩啸波最后的话语。

阳胡子就像一个侦察兵发现了敌情一样沉着冷静,大声说:“我说大麻子,我嫂子来探亲,你不好好陪着,跑过来干嘛,真的想当劳模标兵呀。今天就别下地了,回去挖你的自留地吧。”

班里的人哄地一声笑了,笑声充满野性,接着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几个技校生学着阳胡子早间故事里的声音,一个嗲声嗲气,一个急赤白脸地逗着“大麻子”,似乎很过瘾。

“大麻子,这次听说你只有两响炮了,你这头号脚猪要让位了吧。”阳胡子调侃。

“总比某人当黑猪要强。”黄班长阴着脸反驳着,他原本是要问阳胡子这么快收工的原因,被阳胡子先发制人带偏了。

师傅们又是笑成一堆,那种笑,充满邪性。

韩啸波问:“什么黑猪脚猪?黑猪是什么意思?”

休息室里的笑声更加大了,密了。这次的笑,是开怀大笑,很爽朗,好像是大人逗着小孩玩一样得意的笑。

“我知道,脚猪就是种猪。”谢春鹏插嘴道。

“种猪?就是乡下配种的猪吗?”韩啸波还是纳闷。

“你们是细伢子,还不晓得大人的事。”赵秀才冒出来一句。阳胡子说:“我们黄班长功夫好呀,全工段排名第一。告诉你呀,你们脚猪有了接班人了,谢春鹏是谢三,邓子聪是邓四。”

黄满志没有笑,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这些家伙,太闲了吧,给我干活去!”

韩啸波当即开玩笑说:“干活?你这厮是想要弄死本少爷?得你爷爷的遗产?”

见黄满志黑着脸,没有平日里开玩笑的意思,赵秀才给阳胡子使了一个眼色,阳胡子当即说:“走,今天咱们做一回‘黑猪’。”说完,挤了一个奇怪的笑,返身往小院外面走。

冯旭晖拉扯韩啸波跟着走出小院。韩啸波问“黑猪”是什么意思,冯旭晖摇头,只好追到阳胡子问。阳胡子望着走在前边的黄满志,撇了撇嘴说,估计今天黄麻子就是当了“黑猪”,老婆来了却没有能够同床,没看见他的脸吗?那么黑!

几个年轻人大致明白“黑猪”的内涵,就是想干的事没有干成功。

阳胡子又说了一个故事,告诉他们最大的“黑猪”是赵秀才。工务段称老婆在老家的人“半边户”,赵秀才也是“半边户”,住在单身宿舍。有次一个女人迷迷糊糊走到了赵秀才的宿舍,躺在对面空床上,赵秀才硬是看着,眼睛看呆了。后来才知是黄满志的老婆,喊着老婆的名字找过来,对着口水直流的赵秀才就是一巴掌。后来,大家就笑话赵秀才,想摸不敢摸,想上不敢上。这就叫“黑猪”。

韩啸波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怎么感觉大麻子像是跟赵秀才有仇一样,原来是这样。”

邓子聪说:“俗话说,朋友玩得好,老婆可以斢。这有什么。”

冯旭晖不屑地反驳道:“哦,你有那么大方?不信。”

原来,黄满志与赵秀才是老朋友,就因为这件事,两个人掰了。其实,赵秀才并没有怎么样,却背负了一个“黑猪”的名声。而在黄满志心里,却一直有一个“梅子核”,面对赵秀才就想起这事。之后,两个人互相不满不服,挤兑抬杠是家常便饭。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黄满志就在赵秀才口里变成了“大麻子”。“麻子”这句“黑话”的意思,是根据俗话“十个麻子九个坏”演绎过来的。

阳胡子还说,当黄满志发现冯旭晖“安全须知”上漂亮的钢笔字时,就有把赵秀才的记录本剥夺下来的心思。过去,赵秀才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班组墙上铁制的标语牌上的“赵体”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是,写班组记录本比赛,没有哪个比赵秀才更合适。

黄满志让赵秀才看道尺,自己死命挥舞洋镐砸填道砟石,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情敌,要致对方死地才能解恨。平时说说笑笑的老师傅只管干活,轮空“号子”的时候就吸烟。冯旭晖也没有帮韩啸波捣固,以免被黄满志抢白几句,没面子。

一个小时之后,黄满志好像发泄够了,说了声“收工”,就像霜打了一样,蔫不拉几地回工区了。

黄满志跟他老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法很多。一个说法是赵秀才早上故事里说的那样,黄满志的老婆从他床上发现了女人的长头发,黄满志解释是老乡借了单身宿舍一夜,他自己在班里长铁椅子上躺了一晚。至于老乡在宿舍了干了什么,他没问。

还有一个说法,是黄满志发现老婆说梦话,结果,黄满志半夜三更上演了一场“审妻”,暴露了老婆在老家与别的男人有染的事。最后,老婆哭哭啼啼连夜回老家了。

还有第三个版本,黄满志只有一个女儿,因为农村干活没有男劳动力不行,就收了一个干儿子。他老婆提议,让黄满志退休,给干儿子顶职。黄满志早就听到风声,老婆跟干儿子的父亲说不清的关系,在一次秋收之后,看到干儿子父子帮着老婆干活之后,支开干儿子,两个人躲在瓜蓬里很久没出来。

不管什么版本,对于几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懂得了班里这些“半边户”的生活苦楚,原本如此难以启齿。

冯旭晖突然联想到,当年父亲一个人在城市里工作,母亲带着自己在乡下,在城里人眼里,父亲不也是“半边户”吗?这么一想,冯旭晖觉得父亲的生活其实也有着很多苦楚的。年富力强的他,一个人在城里是怎么度过的?

他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同样一件事,换位思考之后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境地。过去在乡下,冯旭晖因为父亲在城里“吃国家粮”,每月有固定的工资发放,家庭经济条件比人家要好,城里人父亲看上去比乡下人体面,还能从城里带回来一些稀罕的东西,让儿时的冯旭晖有着巨大的优越感。不过,站在母亲的角度,没有男子汉的父亲在家,由于没有男劳动力,母亲是吃很多的苦头的。

看着班组一大半都是“半边户”的老师傅,冯旭晖猛然间觉得他们亲切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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